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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天下苍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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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四章(9)
三叫花子说:“那黄豆粒子也甭去拾了,拾一粒磕一个头地别累着你老人家。干部说好日子快来了,到时候有吃不了用不清的东西。”任奶奶听三叫花子老是这么说,有点不悦了,说:“三儿,旁人这样劝我我不生气,他们没挨过真饿,你不能这样劝我,你挨过真饿。饿有真假之分。在地里干活儿,干饿了回家拿馍吃,晌午头儿上饿了早点做饭,这都是假饿。你知道真饿是啥滋味,恨不得变牛变羊去吃干草,恨不得变蛐蟮去吃泥土,甚至恨不得变成狗去吃屎!干部说的好日子快来了当然好,咱巴不得明天就来!万一不来呢,你能去吃那些干部?”三叫花子不吱声了,他不跟奶奶犟嘴。他是挨过真饿的,就像任奶奶说的那样的真饿,离阎王爷只差三步远的真饿。但他相信干部,他在三户庄落户不久,干部说你跟大家一样分地,三亩。果然土改时把地主李彦文的地分给他三亩。组织互助组时干部说你入互助组对你有好处,果然入了互助组自己的地能与养牲口户的地一齐耕种了,不用等人家的地耕种完再求奶奶拜爷爷地请牲口了。这一回干部说共产主义近在眼前他相信,人家干部讲究的就是为人民谋幸福,讲究的就是实事求是不说瞎话。他们既然说好日子快来了,那就是高粱棵里撵瘸子,没跑了。干部当着千千万万人的面红口白牙,那是瞎说的?说着玩儿的?
  

天下苍生 第五章(1)
天无久晴。这几天下起了秋雨,雨水像面条似的淅淅沥沥不断头。三户庄除了两个人之外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的亲爹娘!这一阵子让各种活路赶得不轻,白天地里晚上场里忙得人放屁的空儿都没有!有的人想到了过去当长工时说的一句话:“光下(雨)甭晴,光黑甭明,大小得点病,千万甭送命”。老天爷终于睁眼了,下了雨,这回可要歇几天了。
  他们在食堂给肠胃里塞满了麻子魏英俊捏的棒子面窝头儿,熬的棒馇子粥,回家把疲惫不堪的身子撂上床,四肢伸展到最舒适的角度便呼呼大睡了。困倦是最好的枕头。任王氏没有睡,她还惦着那剩下的棒猴儿和散在地上的黄豆。“都糟蹋了,这吃物都糟蹋了,该天打五雷轰呀!”她一边往下脱着棒猴儿上的籽粒,一边不住地自己跟自己嘟囔。她白天黑夜只用这一句话表达内心的焦灼。
  队长魏天霖也睡倒了,但他没有合眼。他睡不着觉。二百亩地上的棒子剥了皮的不到一半。剥了皮的又都弄进了场屋下,几天雨不要紧,没剥皮的还小山似的堆在队场上,这东西不隔雨也没这么大的傢什盖,一湿到底呀!这雨不要下多,下五六天就生芽儿了,那时候等于白扔白种。魏天霖曾是李彦文的长工,为庄稼操了大半辈子心,最懂得各种庄稼、粮食的脾性。棒子皮噙水,堆在一起又发热,有了水分和温度,你就是神仙也挡不住它发芽儿!魏天霖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当然也没有去食堂吃饭。天傍黑时,任王氏拄着根竹竿,披着蓑衣登门,进门就骂:“你个熊羔子还能在家躺得住。你想让老少爷们日后喝西北风啊!”魏天霖立马起身,二话没说就向外走。
  书上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魏天霖愁了两天两夜没有愁白头,只是眼睛烂了,都镶了鲜艳的红边儿。干惯了庄稼活儿的庄稼人歇了两天两夜,不论男女又都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个个劲头十足了。雨还不紧不慢地下着,地里场里不能干活儿,他们又浑身痒痒了。女人们两天没聚群积攒了满身力气的同时,似乎还积攒了满肚皮的话,急于找人拉呱,她们把破衣烂衫当雨衣去串门找人倾吐;男人们则呼朋引伴找人摸麻雀牌,吃、碰、开招、自抹地吆五喝六。正当女人们公长婆短睡觉生孩子说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正当男人们输了想捞赢了还想赢的时候,那半截钢轨当当地响了,响得急促而焦灼。
  人们想不出魏天霖下雨天敲钟的理由,大家都不出去。钟越敲越急,敲到后来就不分点儿了,大家听这钟声敲得不祥,才勉强丢下口中的话、手里的牌冒雨向挂钟的老枣树走去。魏天霖见只来了一些人,恶狠狠地说:“老少爷们,咱队场上的棒子再淋就发芽儿了,雨还不知啥时候停,棒子得分到各户去剥,按人头分,除了去大炼钢铁的,是人就是五百斤,还得剥好晾好不能让它生了芽子。生了芽子也好办,有几家生芽子的把芽棒子集中起来磨成面专给这几家吃。不想去领棒子也行,那就对不起老少爷们了,打今儿上午开始,你就不要去食堂吃饭了,就把你这一户给销了!”
  有人为难直咂嘴,说:“这么大的雨,就是分了怎么往家弄?”魏天霖说:“甭说是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你今儿也得把棒子给我弄家去。你把棒子弄家去咱是兄弟爷们,你不弄家去咱就不是兄弟爷们了。我知道我这个队长是###大个官儿,一旦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停你的草料我还是能办到的!”这时,任王氏带着儿子,提着柳条筐来了。任王氏说:“给我家先分”。大家一看魏天霖瞪着血红的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架势,又见任老太太已经带了头,谁也不再说话纷纷回家拿布袋、麻袋、杠子扁担到队场上去弄玉米。
  待大家到齐了,蹲在队屋屋檐底下吸烟的魏天霖站起来说:“咱先小人后君子。先称五百斤给我,这五百斤我来剥我来晒;到时候这五百斤出多少干棒粒儿就是标准,就按这个标准收你家的干棒子,少个一斤二斤也就算了,谁少多了谁赔。”说罢由何樱桃代替吴黄豆记账,魏天霖掌磅开始称棒子。只分了几家,往棒子山里没扒多深就热得烫手了。再过两天出芽是小事,恐怕这座由棒子堆成的小山整个儿会烂掉,大家这才知道魏天霖的一双眼为什么烂的,为什么摆出“要吃人”的架势。社员们淋得像落汤鸡,浑身抹划得像泥猴儿。魏天霖每称完一户的棒子,总是说一句:“食堂里有姜茶,尽灌,灌出汗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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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五章(2)
许骡子、黑豆、任勿思等二十几个年轻人,由黄豆带队来县城大炼钢铁已四十多天。平原县县城很小,正像到过大地方的人说它的:“平原县城稀屌松,条半马路三盏灯,厕所里头臭烘烘,照出相片人不清”。但在三户庄年轻人眼里却是一座极大的城市。街道比村庄宽得多,房子比村庄大得多,人也多得多。总之是房子挤房子人挤人。铺面也多,卖啥的都有。这帮年轻人在三户庄空落落的两只眼睛到这儿就不够用了,老是撞人家的脊背、踩人家的脚后跟。他们抱着膀子在大街上狠遛了几天,觉得还有很多东西没看完。
  司马井公社炼铁大军到齐之后他们便忙碌起来。各公社中学的化学老师成了重要人物,连校长、公社书记都得听他的指派。吴黄豆从司马井中学化学老师那里领来的任务是抬运砂礓。他们驻扎在东关外,砂礓却出在城西北角的柳将军庙台子底下,一来一回有十里路。他们天天到柳将军庙台子下边刨砂礓,刨满了筐就往东关外抬。司马井中学的学生得了砂礓便把它摊在街面上的石头地上,推着或拉着石磙子轧,轧碎了用筛面的箩筛,内行的农民用筛下的砂礓面子掺水和成泥,再用模子制成砖,晒干了当作耐火砖砌炼铁炉。
  南人善挑北人善背。三户庄年轻人的肩膀在农业劳动中很少使用,肉嫩,不经压,抬了两三趟砂礓就肿了。肿了也得抬。整个炼钢铁的人马都是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得服从命令听指挥,要是偷懒磨滑就把你交给公社武装部长,他收拾你有的是办法。有几个偷懒的社员,就被人武部长摆弄得死去活来。凡是参加大炼钢铁的人,每个人都佩带着一枚胸章,就像当年的八路军、新四军,刚开始还有点精神作用,觉得腰板儿都直,可没几天就感觉不行了。
  任勿思的肩膀三天就烂了,大家光让他刨不让他抬。抬了二十天砂礓大家的肩膀就练出来了,抬上近二百斤的筐子不当事。他们刚练出肩膀三个炼铁炉子却都砌好了,不用抬了,接着便是装料点火。各公社各机关进度都差不多,一家点火都点火。小小的平原县城火光冲天、狼烟动地、人声鼎沸,加上鼓风机呜呜地叫,对面既不见人,也不听声,打过仗的人说淮海战役打碾庄就是这情景。
  这情景延续了七八天,平原县中学首先炼出了铁,用铁水铸了“平中”二字,几十人抬了,敲锣打鼓向县委报喜后又沿街游行。至此之后,各公社炼铁炉旁的领导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开始时化学老师指挥一切,支使得公社书记、中学校长狗颠儿狗颠儿地跑东跑西;现在见县中报喜,各公社各中学也都急着报喜,可自己的炉子口里就是流不出铁水来,各公社的书记校长都逮住化学老师熊,熊得睁不开眼。司马井公社书记马高潮熊司马井中学的化学老师宁成明说:“在课堂上你化这化那,咱炼铁炉光烧得通红,你怎么就不能化出铁水来呢?我看是你顽固不化,有本事不用!”扭脸对手下的公社干部说:“马上查他的祖宗三代!”宁成明当场就哭了,说:“鼓风机小,温度上不去。”马书记立马指示手下:“赶紧去买,上南京,南京没有去上海!”
  公社书记着急,吴黄豆不着急。他对三户庄来的人说:“咱负责出力领导负责出铁,咱力出到了,他出不出铁关咱屌事!咱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睡的睡。”有了吴黄豆这句话,三户庄的年轻人现在清闲了,几百号人伺候三个半间屋大的炉子十分轻松,上上焦炭出出炉渣,而且这炉子又光吃不屙。只要它不屙就吃不了多少,几天才轮一个小时的班,而且这一个小时的班十分钟就能干完,干脆说他们就是清闲着,只是不准上街闲逛,以防地区突然来检查参加大炼钢铁的人数。上头向县里提出了如下要求:任务不能减,时间不能短,农业不能干扰钢铁元帅升帐,严禁偷偷放人回家秋收。
  年轻人吃饱穿暖睡足,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说女人。开始他们不说女人,不好意思。年轻男人打堆远没有年轻女人打堆豁达,无怪有女人说男人“还捏着半个儿哩!”男人只有单独与女人在一起时才骚情,才无恶不作,才无法无天,也就是才“厉害”。这天晚上吴黄豆说:“给你们讲个故事,这是真事。”大家都说“好”。
  

天下苍生 第五章(3)
吴黄豆就开始讲了:王大庄一个卖香油的到咱三户庄去串乡,把油挑子放在许大娘家门口。许大娘想打香油又怕有假,就问卖香油的:油掺油神仙愁,你的油真呗?这时候柳叶儿依着大门框看……许骡子一听黄豆讲故事提到自己媳妇的名字,赶紧说:“别听他胡诌!”黄豆说千真万确是真的,我亲耳听见的。那个卖油的一见柳叶儿长得那么漂亮,估计是许大娘的儿媳妇,就说:大娘,我的油要是有假我是你老人家的亲儿子!柳叶儿一听哼了一声说:你想得不错哩!黄豆一讲完大家都哄地笑了。许骡子也笑了说:“黄豆是吃柳条子屙笼嘴(笼嘴是中原农民役使牲口时,为防它们偷吃青苗而戴在牛马驴骡嘴上的一种多孔器具,多用柳条编制)肚里算编的!”
  大炼钢铁的工地上不论白天黑夜烟火冲天,但人声却很稀落。各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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