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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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能如我这般爱他,又不令他生厌的人,到底不多。
一个罄央,一个我,现在,都离开他了。
谷主也是人,面对孤寂,他也会恻然。
而我等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令他有些许恻然。
有了恻然之心,曲调方会见真章。
现在,他吹奏的《天谴》,早已曲调娴熟,回转流畅,高昂处未必如我鼓琴那般杀气腾腾,但低徊处,却显然已经愈来愈萧瑟,越来越黯哑忧伤。
他已经越来越靠近《天谴》精髓,相信不用多几次,就能吹奏出非同凡响的效果。
但我每日昏睡的时间却分明在延长,有时候是说话说不了两句,便觉得疲倦不堪;有时候明明上一刻,还伏在他怀中,他抚摩着我的长发,静静翻着书,我靠在他胸前,有时候哼几句随心想起的调子。
往往调子没有哼完,我便头一歪,陷入昏睡中。
我们对此都闭口不提,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指不定下一次昏睡,我便不会再醒来。
事情没有办法再拖了。
这一日,我昏睡了足足十二个时辰,一睁开眼,却见到谷主靠在我的枕边,一手握住我的手,眼中显出明明白白的忧伤,他见我醒来,松开我的手,淡淡地道:“你太贪睡。”
我轻笑一下,道:“饿了。”
谷主眼中忧色稍解,起身命人端来药膳,看着小厮侍女伺候我用了一碗,许是睡了许久,我精神和缓,便用了一整碗东西。
饭后,又有侍女端着温水巾帕,过来服侍我洗漱,擦拭完脸面,又有另一位侍女换过铜盆,拧了另外的帕子过来擦拭我的手脚,却听谷主在一旁淡淡道:“给我。”
侍女一惊,忙将手中巾帕递了过去。谷主接过,挥手道:“都下去吧。”
众人不敢违背,皆低头倒退而出。他展开巾帕,托起我的手,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仔细擦过。换到右手断指处,他略微停顿,手下越发放轻,倒似会弄痛我一般。
我淡然道:“都是陈年旧伤,没事的。”
谷主抬头瞥我一眼,轻描淡写道:“将这些年欺侮过你的人列出单子,我应承你,必定令他们一个个还回去。”
他手段狠绝,却难得会为别人出头。我一愣,随即慢慢绽开笑脸,轻声道:“不用了,谁人不死?杀了杨华庭,我就已经报了仇了。”
谷主手下不停,平淡地道:“杨华庭还有个侄儿,忠义伯府还没完,这笔账,倒还能找到人算。”
我哑然失笑,他倒忘性大,这会却不记得,是谁令我身陷忠义伯府。我看着他,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云峥,无需做这些。”
谷主猛地一下甩开我的手,胸膛不住起伏,脸上乌云密布,过了半响,将手中巾帕扔回铜盆,溅起水滴,落在他青绸薄凉的外袍上,一点两点,宛若污渍。
我观察他的脸色,却用柔和口吻,轻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看开了,不想追究,你也无需为我去追究。”
他骤然转过身,以背对我,过了半响,口气冷清地道:“不要报仇,你要什么?”
我摇头道:“什么也不需要。”
谷主悠悠地道:“我准你,可命我为你做一件事,就当这么多年,补偿你。”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道:“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
“说。”
“当年,你为何,会杀罄央?”
谷主沉默了一会,道:“他,对我不敬,僭越身份,妄议机密。”
我心中一阵痛楚涌上,哑声道:“是,什么机密?”
谷主转过身来,看着我,和声道:“你不用知道那么多。”
我扭过头,闭上眼,终于问道:“你到底,与杨华庭何种关系?为何那日他死了,你言道坏了大事?”
谷主冷声道:“我说过,你不用知道那么多。”
“云峥。”我睁开眼,凄然道:“我都是将死之人,莫非你还信不过我?”
谷主看了我半天,目光逐渐转为柔和,缓步走来,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摩挲着我的发顶,似有叹息,缓缓地道:“我想从他那得到一样东西罢了。”
我心中揣测,问:“那你可曾如愿?”
“不曾。但杨华庭已死,那东西迟早是我的,况且,有你的魔曲,有没有那样东西,其实关系不大了。”
我趁机道:“既如此,趁着我今儿精神好,你再演练一遍,我听听可有纰漏。”
谷主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放开我,手持玉笛,吹奏起来,曲调悲怆复又婉转,于高昂之处金戈铁马,于低徊之处悱恻缠绵,正是我授予他的《天谴》第一本。
我越听越喜,忍不住笑逐颜开,那调中情绪,渐渐浮出水面,曲调中的魔性,也逐渐展露,宛若恶鬼穿越迷雾,渐露狰狞面目,朝活人扑将过来。
不容易啊,要令谷主这等冷面冷心之人吹出情绪二字。
也不枉我以身殉曲,不惜自毁性命了。
果然,吹不到一半,他原本平顺的调子突然苦涩呆滞,谷主脸上微变,又再强行吹曲,这一下,却忍不住闷哼一声,踉跄着连退数步,手捂胸口,面色如灰,不出片刻,一口鲜血砰了出来。
谁也不知,《天谴》一曲,犹如双刃利剑,闻者固然被曲调所惑,而弹奏者,却也是凭着内在心力,苦苦支撑。曲调反噬,力量非同小可,我全无内力,尚且心脉俱损,何况谷主这等武功高强之辈?
是以他全力催动曲子,便是加快走火入魔的步伐。
谷主何等精明,瞥见我脸上笑容,立即猜测到我在捣鬼,脸色一变,登时狰狞凶狠,目光如电般瞪向我,内里有愤怒,难以置信,被背叛的痛楚,欲将我撕碎而后快的恨意。
我笑吟吟地爬下床,从枕下摸出我的短小管萧,喘着气道:“谷主,你要不要听这曲子的第二部?没关系,我立即吹与你听。”
我心中对他畏惧甚深,不敢托大,立即凑近唇边,尽全力吹奏曲调。
《天谴》第二部《望乡台》,大狱中我为萧云翔吹奏过,忠义伯府中我为杨华庭吹奏过,现下终于轮到谷主大人。
我早就说过,这首曲子为他们三人而谱,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找他们报仇。
曲调一起,鬼门关开,厉鬼索命,凄声哀嚎。苦雨秋风,愁云惨雾,这等幻象一重紧接一重,其中复杂之变动,当是谷主闻所未闻,又岂是他这等讲究调子哀而不伤,典雅雍容的人所能理解?
我恨他。
三个仇人中,其实我最恨他。
我一生苦楚,皆由他而起,半身飘零,受尽种种说不得的苦,皆是拜他所赐。刻骨爱恋,终成笑柄,而利用瞒骗,卑鄙丑陋却层出不穷。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能视他人的苦难为无物,以这等恩赐的姿态,许我,真是欺人太甚,辱人太深。
不杀他,我对不起我自己。
对不起我心底残留的,最后一点,对暖和,对温情的信赖。
我曲调凄厉远胜与前,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来吹奏,我用所有的恨意,长年累月积攒的痛苦来吹奏。
但事与愿违,我只令他脸色越发苍白,不能令他颓然倒地。
他铁青着脸,牢牢钉在地面上,一双眼睛犹如要吃人,死死盯着我。
我心中焦急,身上气力已经不继,谷主却仍无入梦魇迹象。渐渐地,我的嘴唇龟裂,剧痛传来,双手颤抖逐步加剧,浑身力气,在这等紧要关头,似乎却如漏斗,正悄然往外,流失生命。
曲调不由我控制,转入微弱,就在这时,我看着谷主抿紧嘴唇,抽出玉笛,凑近唇边,双目寒光射出,吹了一曲我无比熟悉的调子。
《山居吟》。
那一年,繁花似锦,白衣少年翩若蛟龙,美轮美奂的一套剑舞之后,轮到我磕磕绊绊,弹奏这首曲子。
随后,他发怒斥责,我满心惶恐,情急之下,自己再弹了一次改过调子的,终于博得满堂彩。
一曲之后,他亲自挽住我的手,宣告众人,我就是他的玉笛传人。
他现在吹的《山居吟》,便是我那时改过的。
这么多年,难为他竟然还记得。
我心中一痛,管萧再也拿不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紧接着,双膝一软,颓然倒地,支撑不住的那一个,换做是我。
完了。这个机会之后,我再也杀不了他。
杀不了他。
我心里充满一种厚重而深沉的遗憾,然后,又慢慢荡漾开去,升起一片祥和安宁。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在看见他住了玉笛,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的时候。
算了,杀不了他,便让他杀了我罢。总之,这些鸟事,终于都可以不用再困扰我了。
他脸上杀气必现,举起手掌,就要一掌拍下。
突然门扉处传来巨响,我们循声望去,却见偌大一扇门,竟被人大力震碎。
光影迷雾中,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
一瞬间,我觉着,这身影,大概是临死之前,出现的幻象。
据说,在人死前一刻,会见到心底想见的人。
我恍惚地盯着那个身影,身材高大如山,笼在一团白光之中看不清眉眼,但我能却能准确无疑地描摹出他的眉眼,硬朗的轮廓,嘴很大,常常笑得痞气十足,明明举手投足气派天然,却一张嘴,尽是斤斤计较,能把你活活呕死。
是梦吗?抑或,其实,我虽知在劫难逃,却仍在心底,暗暗期盼生机。
我盯着那个渐渐走近的身影,喃喃地道:“沈墨山。”
却在此时,顿觉头皮一痛,天灵盖处已被谷主五指扣紧。
“你喊谁?”他低吼,口气中有从未察觉的气急败坏。
我不理会他,只盯着来人。
“你认识他?他是来为你来的?”谷主口气透着狠毒,五指使力,我头顶传来剧痛,却听他冷冷一笑,扬声道:“来得巧!那便瞧瞧,叠翠谷如何清理门户!”
“我若是你,便不会动手。”来人伸出手掌,低头端看自己的手掌在阳光下的纹路,淡淡地道:“你想知道为何吗?”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道:“你杀了他,我便必定要将阁下留驻此地一百三十九人尽数陪葬方不吃亏,这么亏本的买卖,您确定要做?”
谷主冷笑道:“是吗?那且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平康!”
那人道:“你喊门外伺候的中年汉子并十八名护卫么?”他撸撸自己的头发,笑道:“对不住啊,我懒得跟他们动手,便点了种烟雾,闻了人立即软倒,无解药十二时辰内内力尽失,比寻常人尚且不如。我可瞧得起你叠翠谷,这么金贵的玩意儿,平时可舍不得用。”
谷主浑身一颤,狠声道:“卑鄙!”
“卑鄙?不战而胜是为计谋,怎比得上先生欲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下手?”他嘿嘿一笑,对谷主道:“你面白如纸,呼吸短促,定然内息乱窜,顷刻间便支撑不了。你信不信我不动手,就这么瞧着你,不出半柱香,你也得颓然倒地?任人宰割?”
谷主冷笑道:“那便在此之前,我也能取了他的性命!”
“先生怎的如此不会算账?”他犹若抱臂而立,笑道:“一个形同废人,朝不保夕的逆徒,也值得你拿叠翠谷身家性命去换?”
谷主咬牙道:“你还忘说一点,他还重了奇毒,普天之下,再无解药,今日又强行吹奏曲目,此刻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