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残影-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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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必真的去找过总统。清室请他当我的师傅,至少有一半是为着靠他“保镖”,因此不敢得罪他。他一红脸,王爷和大臣们马上让了步,撤走了太监。我感到这个外国人很厉害,最初我倒是规规矩矩地跟他学英文,不敢像对中国师傅那样,念得腻烦了就瞎聊,甚至叫师傅放假。
这样的日子只有两三个月,我就发现,这位英国师傅和中国师傅们相同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不但和中国师傅一样恭顺地称我为皇上,而且一样地在我念得厌烦的时候,推开书本陪我闲聊,讲些山南海北古今中外的掌故。根据他的建议,英文课添了一个伴读的学生。他也和中国师傅的做法一模一样。
这位苏格兰老夫子是英国牛津大学的文学硕士。他到宫里教书是由老洋务派李经迈(李鸿章之子)的推荐,经徐世昌总统代向英国公使馆交涉,正式被清室聘来的。他曾在香港英总督府里当秘书,入宫之前,是英国租借地威海卫的行政长官。据他自己说,他来亚洲已有二十多年,在中国走遍了内地各省,游遍了名山大川,古迹名胜。他通晓中国历史,熟悉中国各地风土人情,对儒、墨、释、老都有研究,对中国古诗特别欣赏。他读过多少经史子集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他像中国师傅一样,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读唐诗。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九章 天子的洋师(2)
他和中国师傅们同样地以我的赏赐为荣。他得到了头品顶戴后,专门做了一套清朝袍褂冠带,穿起来站在他的西山樱桃沟别墅门前,在我写的“乐静山斋”四字匾额下面,拍成照片,广赠亲友。内务府在地安门油漆作一号租了一所四合院的住宅,给这位单身汉的师傅住。他把这个小院布置得俨然像一所遗老的住宅。一进门,在门洞里可以看见四个红底黑字的“门封”,一边是“毓庆宫行走”、“赏坐二人肩舆”,另一边是“赐头品顶戴”、“赏穿带股貂褂”。每逢受到重大赏赐,他必有谢恩折。下面这个奏折就是第一次得到二品顶戴的赏赐以后写的:
臣庄士敦跪
奏为叩谢
天恩事。宣统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钦奉谕旨:庄士敦教授英文,三年匪懈,
著加恩赏给二品顶戴,仍照旧教授,并赏给带膆貂褂一件,钦此。闻
命之下,实不胜感激之至,谨
恭折叩谢 皇上 天恩。谨
奏。
庄士敦采用《论语》“士志于道”这一句,给自己起了个“志道”的雅号。他很欣赏中国茶和中国的牡丹花,常和遗老们谈古论今。他回国养老后,在家里专辟了一室,陈列我的赐物和他的清朝朝服、顶戴等物,并在自己购置的小岛上悬起“满洲国”的国旗,以表示对皇帝的忠诚。然而最先造成我们师生的融洽关系的,还是他的耐心。今天回想起来,这位爱红脸的苏格兰人能那样地对待我这样的学生,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有一次他给我拿来了一些外国画报,上面都是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图片,大都是显示协约国军威的飞机坦克大炮之类的东西。我让这些新鲜玩艺吸引住了。他看出了我的兴趣,就指着画报上的东西给我讲解,坦克有什么作用,飞机是哪国的好,协约国军队怎样的勇敢。起初我听得还有味道,不过只有一会儿功夫我照例又烦了。我拿出了鼻烟壶,把鼻烟倒在桌子上,在上面画起花来。庄师傅一声不响地收起了画报,等着我玩鼻烟,一直等到下课的时候。还有一次,他给我带来一些外国糖果,那个漂亮的轻铁盒子,银色的包装纸,各种水果的香味,让我大为高兴。他就又讲起那水果味道是如何用化学方法造成的,那些整齐的形状是机器制成的。我一点也听不懂,也不想懂。我吃了两块糖,想起了桧柏树上的蚂蚁,想让他们尝尝化学和机器的味道,于是跑到跨院里去了。这位苏格兰老夫子于是又守着糖果盒子,在那里一直等到下课。
庄师傅教育我的苦心,我逐渐地明白了,而且感到高兴,愿意听从。他教的不只是英文,或者说,英文倒不重要,他更注意的是教育我像个他所说的英国绅士那样的人。我十五岁那年,决心完全照他的样来打扮自己,叫太监到街上给我买了一大堆西装来。“我穿上一套完全不合身、大得出奇的西服,而且把领带像绳子似地系在领子的外面。当我这样的走进了毓庆宫,叫他看见了的时候,他简直气得发了抖,叫我赶快回去换下来。第二天,他带来了裁缝给我量尺寸,定做了英国绅士的衣服。后来他说:
“如果不穿合身的西装,还是穿原来的袍褂好。穿那种估衣铺的衣服的不是绅士,是……”是什么,他没说下去。
“假如皇上将来出现在英国伦敦,”他曾对我说,“总要经常被邀请参加茶会的。那是比较随便而又重要的聚会,举行时间大都是星期三。在那里可以见到贵族、学者、名流,以及皇上有必要会见的各种人。衣裳不必太讲究,但是礼貌十分重要。如果喝咖啡像灌开水,拿点心当饭吃,或者叉子勺儿叮叮当当的响。那就坏了。在英国,吃点心、喝咖啡是Refreshment(恢复精神),不是吃饭……” 。。
第九章 天子的洋师(3)
…………
总之,后来在我眼里,庄士敦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甚至连他衣服上的樟脑味也是香的。庄士敦使我相信西洋人是最聪明最文明的人,而他正是西洋人里最有学问的人。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他竟能在我身上发生这样大的魅力:他身上穿的毛呢衣料竟使我对中国的丝织绸缎的价值发生了动摇,他口袋上的自来水笔竟使我因中国人用毛笔宣纸而感到自卑。自从他把英国兵营的军乐队带进宫里演奏之后,我就更觉中国的丝弦不堪入耳,甚至连丹陛大乐的威严也大为削弱。只因庄士敦讥笑说中国人的辫子是猪尾巴,我才把它剪掉了。
…………
在毓庆宫的最后一年,庄士敦已是我的灵魂的重要部分。我们谈论课外问题,越来越多地占用着上课时间,谈论的范围也越来越广泛。他给我讲过英国王室的生活,各国的政体国情,大战后的列强实力,世界各地风光,“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土地上的风物,中国的内战局势,中国的“白话文运动”(他这样称呼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西方文明的关系,他还谈到了复辟的可能性和不可靠的军阀态度。……
有一次他说:“从每种报纸上都可以看得出来,中国人民思念大清,每个人都厌倦了共和。我想暂且不必关心那些军人们的态度,皇帝陛下也不必费那么多时间从报纸上去寻找他们的态度,也暂且不必说,他们拥护复辟和拯救共和的最后目的有什么区别,总而言之,陈太傅的话是对的,皇帝陛下圣德日新是最要紧的。但是圣德日新,不能总是在紫禁城里。在欧洲,特别是在英王陛下的土地上,在英王太子读书的牛津大学里,皇帝陛下可以得到许多必要的知识,展开宽阔的眼界……”
在我动了留学英国的念头之前,他已给我打开了不小的“眼界”。经过他的介绍,紫禁城里出现过英国海军司令、香港英国总督,每个人都对我彬彬有礼地表示了对我的尊敬,称我为皇帝陛下。
我对欧化生活的醉心,我对庄士敦亦步亦趋的模仿,并非完全使这位外国师傅满意。比如穿衣服,他就另有见解,或者说,他另有对我的兴趣。在我结婚那天,我在招待外国宾客的酒会上露过了面。祝了酒,回到养心殿后,脱下我的龙袍,换上了便装长袍,内穿西服裤,头戴鸭舌帽。这时,庄士敦带着他的朋友们来了。一位外国老太太眼尖,她首先看见了我站在廊子底下,就问庄士敦:
“那个少年是谁?”
庄士敦看见了我,打量了一下我这身装束,立刻脸上涨得通红,那个模样简直把我吓一跳,而那些外国人脸上做出的那种失望的表情,又使我感到莫名其妙。外国人走了之后,庄士敦的气还没有消,简直是气急败坏地对我说:
“这叫什么样子呵?皇帝陛下!中国皇帝戴了一顶猎帽!我的上帝!”(溥仪著,《我的前半生》,第三章“紫禁城内外”之五“庄士敦”,中华书局,1977年。)
庄士敦(Reginald F。 Johnston,1874~1938)生于苏格兰首府爱丁堡。他于1894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后进入牛津大学玛格德琳学院学习,主修现代历史、英国文学和法理学并获学士学位。光绪二十四年(1898),他考入英国殖民部,同年被英政府派往香港,先后任辅政司助理和港督卜力(Sir Henry Blake)的私人秘书。从此,庄士敦以学者兼官员的身分在华工作了34年。 。。
第九章 天子的洋师(4)
光绪二十八年(1902)七月,他先后穿越中国云南和越南,然后又到缅甸考察。光绪三十年(1904),他经威海卫的首任英国文职行政长官骆任廷(Sir James Haldane Stewart Lockhart; 1858~1937)力荐,被英国殖民部派往威海卫,先后出任政府秘书、正华务司和南区行政长官等职。光绪三十二年(1906),他沿长江而上去了四川、西藏。光绪三十四年(1908),他到了五台山、九华山、普陀山等地,主要任务是考察佛教圣地,为研究佛教理论搜集原始资料;民国二年(1913),他前往普陀山研究观音文化。在此期间,他根据沿途的实地考察写成了《从北京到瓦城》(From Peking to Mandalay。 A journey from North China to Burma through Tibetan Ssuch'uan and Yunnan)、《大地众生成佛》(Buddhist China)等书,对佛教礼赞备至。
在威海期间,庄士敦因觉得难以施展抱负,而几度想弃政从学,却屡屡受挫。他谋求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香港大学汉学教授的职位,都功亏一篑。民国七年(1918)的八月底,庄士敦循惯例往内地旅行,十月底来到了上海,不想就此时来运转了。时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徐世昌等人想为溥仪选一位师傅,教授英语和欧洲宪政知识,托李鸿章次子李经迈物色。李经迈曾在威海卫避难,与庄士敦交往甚密,在上海再遇后,自然大力推荐。庄士敦大喜过望,欣然受邀,遂于民国八年(1919)二月从威海离任,正式开始了“帝师”生涯,这一年溥仪刚好14岁,而庄士敦已45岁。庄士敦就此迈上了人生的又一个台阶,进入了神秘的中国内宫。西洋人中,在紫禁城里长期生活过的,独他一个,拥有“帝师”头衔的,也别无他人,风头一时盖过了京师大学堂的总教习丁韪良,从此名闻天下。英国政府在其离威前,授予他CBE(高级英帝国勋爵士)。
溥仪被逐出宫时,庄士敦曾通过英国使馆向民国政府施压。溥仪去天津后,庄士敦于1926年短暂任英国赔款委员会书记,次年便重回威海卫当行政长官。民国十九年(1930)十月一日,庄士敦代表英国政府参加了威海卫归还仪式。面临离开中国,庄士敦沮丧异常,以致因仆人将衣服装箱时出错,而大发雷霆。
卸任回国后,庄士敦从1931年到1937年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汉学教授。但上课讲学的工作,于他并不合适。他对溥仪念念不忘,九一八事变后,他借返华处理威海卫遗留问题之机,特地赴津探望溥仪,并请溥仪给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黄昏》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