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读史记-第2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刘三儿无赖为生的时候,结交了许多朋友,这些朋友在太公他老人家眼里,该是狐朋狗友才是。可这些狐狗一样的朋友,后来纷纷起事造反,大多跟随刘三儿,做了汉朝开国的功臣,于是所谓狐朋狗友,就必须看作是当时埋没于民间的豪杰了。
这些埋没的豪杰中,有一位叫作樊哙的,后来因为鸿门宴会而具有相当的知名度。
埋没民间时,樊豪杰虽然属于刘三儿的狐狗朋友之一,但他却是不能无赖的人,必须从事百姓们习惯的谋生方式。他的谋生职业,是屠狗。
狗在后来被看作是人类的亲切朋友,但那其实只限于人类在物质和精神方面对其需要依傍的时候,而且这种依傍,并不排除将它击毙之后,食其肉,寝其皮——终于不过是较早驯化的畜生而已。人类一向标榜自己不可以禽兽不如的,如了就是非人,所以狗朋友的结局,只配去不如了。
按照前人的注释,刘三儿樊豪杰的时代,人们吃狗已经和吃羊吃猪一样,具有相当规模了,因此樊豪杰才能专门杀狗卖肉维持生计。《古今注》上说,狗的一个别名叫贡羊,足见它不可或缺的食用价值。而在古代讲究做人做事礼法准则的《礼记》里面,当讨论祭祀宗庙的供品礼单时,它的命名则叫羹献,意思是人吃剩下的羹给狗吃了,渐渐变成肥狗,然后可以献祭于鬼神。当然献祭之后,那肥狗还是要被人吃掉的。
这样的命名之法,给人十分生态的感觉,并且相当增长知识,譬如供单上,豕也就是猪叫刚鬣,羊叫柔毛,鸡叫翰音,兔叫明视,种种,取法都是它们肥嫩时节的外在特征,诸如猪的鬣毛刚硬粗大,羊的毛发细软柔弱,鸡的鸣叫声音悠长,兔的眼睛张大明亮……祖宗们观察身边万物尤其是所谓朋友时之细致入微,实在令后人叹服汗颜。
当然,除了食肉寝皮做羹献,狗还有其他的重要功能,譬如辨别宾客生人,擅长守卫门户,所以秦始皇帝就曾杀掉它,磔四门以御凶灾,也就是分裂它的肢体,祭鬼神于四门,用来规避邪祟。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狗的魂灵,该是很有些震慑力的。
鉴于狗的功能多多,樊豪杰的职业自是足以令他隐身民间等待时机阶段维持生活的了。直到秦二世元年秋天,陈涉会同九百壮丁造反,一时各地纷纷杀掉当地长官,群起响应。沛县县令看情势不妙,准备不等别人来杀,自己也参与造反。属下萧何曹参动议说,首长起事,恐怕本地子弟未必听从,不如吸纳那些逃亡在外的人物,可以凝聚几百人的现成队伍,用他们来挟制本县百姓,足以服众。县太爷听着有理,于是派人去招呼本地流亡者刘三儿。这被派去做信使的,便是樊哙。
当樊信使跟从刘三儿浩荡荡的百多人队伍回来时,县太爷忽然害怕起来,于是关闭了城门。刘三儿何许人也,写了封恩威并施利害兼陈的招降信,射到城里,大意是,天下苦秦久矣,如今诸侯并起,大家杀掉县令,选个子弟做头领,皆大欢喜,不然屠城之际,难保大家不死于非命。于是父老们砍了县令脑壳,开开城门,欢迎大王。一番半推半就,刘三儿做了沛公,并且傅会之前的赤帝子斩白帝子故事,扯起红旗,顿时招纳起二三千子弟兵。
狗屠之阙如(2)
樊豪杰送信有功,做了沛公的亲随。列传里在此之后,便是历数樊亲随攻城略地的先进事迹。与其他功臣事迹略略不同的是,小樊被记录的,主要是攻破某城池如何先登,斩首多少级,捕虏多少人,降卒多少人,和杀掉侯一人都尉一人之类,以及因此得到的相应赏赐。这样的记载,桩桩件件,果然相当量化,可也令人不由得感觉有些麻烦:堂堂的开国功臣,如此一笔一笔的记录,岂不太过琐碎?不过,以樊亲随既没有韩信英布那样的担当方面,又没有张良陈平那样的襄赞要务,积功累赏,正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封侯做将军的。
最让樊亲随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当然是发生在陕西临潼的鸿门之宴。在樊亲随的列传里,着重提到:是日微樊哙犇入营谯让项羽,沛公事几殆。如果没有小樊亲随英雄虎胆,只身撞入现场,从容镇定地喝酒吃肉,义正词严地责让项羽,刘三儿其实不但是宴会事项,恐怕性命也要完蛋。
关于鸿门宴会的描写,并见于高祖刘邦留侯张良的本纪世家之中,除了留侯张良的世家里提到语在其他中之外,刘邦的本纪和樊哙的列传里,都没有相关提示。当然,关于此次宴会的记载,还是以项羽的本纪中记载最为详尽,其他处,只好做片段。譬如樊亲随列传里记载该宴会中之樊亲随的个人表现,便远没有项羽的本纪里精彩,不但小有出入,甚至还略去了相对重要的部分。
出入方面譬如在樊亲随撞入宴席中,豪饮狂啖之后一番陈辞,项羽听后的反应,本纪是:项王未有以应,曰:“坐。”而樊亲随的列传中,则是:项羽默然。
略去方面譬如沛公以去洗手间为由离开现场,准备逃跑,却为没有打招呼而犹疑,当此时也,樊亲随不但胆量过人,识见也不同凡响: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沛公方才下定决心,不告而别。而在樊亲随的列传里,这样的好言语,居然没有丝毫的影响,省略得一片干净,实在令人不解。或许马迁大哥的意思是,大凡读这段史,总不能不去读《项羽本纪》,读了自然其他可以从略。这道理固然没什么错,只是断绝了从心所欲乱翻书的机会,假如有人正巧只读了樊亲随,之后便没了兴致,或者就不待见那楚霸王,偏不去读本纪,岂不使精彩错身而过,令樊亲随的形象,凭空削去一截血肉?
诚然,鸿门宴会,被后人以为破绽多多,不足为信史,甚至有人写楚汉相争,只字不提本事,据说是因为窥破该事好奇夸大,仿佛文学。不过,历史从来就是人写的,在历史的外壳上套上文学,或者相反,都未必不是历史的一种写法。没有破绽的,未必就是本来的历史;有破绽的,或许正是历史的本身。新历史主义者就认为,历史与文学,没有根本的区别,只在谁写,怎么写。还有人说,历史的一项功用,乃在于提醒世人,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能够不可思议到何种程度('美'史景迁《皇帝与秀才:皇权游戏中的文人悲剧》)。我想,这种能够不可思议到的程度,文学亦未必足以表现得清楚呢。所以有前贤说,艺术其实比历史更真实。
当然,有了《项羽本纪》里精彩到被人怀疑为非史,并不等于说在樊亲随的列传里就没有破绽。哦,此处所谓的破绽,倒不是信史与否的原则,而是相关事实的遗漏,这遗漏的严重,又远甚于鸿门精彩里凭空削去的那些骨肉。
正在鸿门宴会之前,沛公刘三儿引兵至咸阳,秦王子婴出降,沛公进了秦宫,见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不可胜数,肚皮里贪财好色的本能立刻活跃起来,便打算逗留下来,细细作用,从容享受。
按说富贵就是要享受,只是这享受有时辰火候的拿捏不同,因此导致究竟是大王还是皇帝的差异。于是有明眼人出来劝谏,终于使刘三儿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封存了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之后召集父老豪杰,约法三章,令百姓欢喜爱戴,惟恐他不做自己的父母长官。
txt小说上传分享
狗屠之阙如(3)
该说重宝财物美人满前,能够不顾而去,显示了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金刚精神,的确是定力十足的表现,刘三儿不愧汉高祖;不过这定力,终究是谋臣的规劝谋划之下,方才焕发出来的,所以那明眼人的劝谏,果然是大是大非的判断,一如后人的评价:基帝王之业,息奸雄之心者,独借此耳。
如此的丰功伟绩,该明眼人自然当是谋臣之流——也的确有,譬如留侯张良——但又不仅是谋臣,也还有赳赳武夫如樊亲随者。
留侯的说辞正在他的世家里:
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
原来樊亲随的劝谏,乃在留侯之前,但在世家里,只有简单的一句: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而在沛公自己的本纪里,也只有“樊哙、张良谏”含混的一个带过。本纪里含混,姑且可以理解是为尊者讳的详略得当;留侯世家本是留侯做传主,详留侯略他人自是当然;可是在樊亲随的列传里,本主那被留侯夸奖为“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的忠言,居然只字未提,甚至此一大事件,连个语在某某的机会都不给,实在令人看不明白。
当然,如果樊亲随的忠言过于逆耳过于毒药,或许也有删削不录的必要。好在后人的集解中,提到的“一本”里,果然具有这段劝谏,可以擘来校正视听:
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邪?将欲为富家翁邪?”沛公曰:“吾欲有天下。”哙曰:“今臣从入秦宫,所观宫室帷帐珠玉重宝钟鼓之饰,奇物不可胜极,入其后宫,美人妇女以千数,此皆秦所以亡天下也。愿沛公急还霸上,无留宫中。”
揣摩这段话,的确没有留侯的说辞讲究,说了从入秦宫,又说入其后宫;语气上也稍稍有些咄咄,所谓欲有天下还是欲为富家翁,高下立判,如此诘问,颇有些逼人的锋芒,自会令长官心里面先就不爽,后边的结论也说得不够祈使,无怪长官不听。但亲随的身份毕竟不同于职业谋士,史书上说,小樊的太太又是沛公太太的妹子,虽然不确切当时两人是否已经挑担连襟,但亲切该是自然的,因为不亲切便不会成为连襟,成为连襟便不能不亲切,二者孰因孰果,都不影响小樊和长官的亲和力,于是,正是情愈切则辞愈急,自不必非修辞才能立其诚也。又何况,留侯的所谓助桀为虐,修辞固然是修辞,机锋却未必不锐利也——所以真正是没有道理让该言在本传里阙如,不论是无意遗漏,还是有意删削。
况且,既然在留侯的世家里,特特说到小樊之言宛如毒药过于逆耳,如果阙而不存,反倒让后人摸不着头脑,虚空拟想,不定会将该言生造为何种模样呢。如此,则不但于小樊亲随的忠心有所玷污,连沛公长官的形象也不免被无限妖魔化也未可知。所以无论为谁而讳,似乎都不该如此,或许就此可以断定,这样的处置,当非记录有差,而是有意的阙而不录也——也只有有意为之才会别扭——然而依然是没道理。于是,那个“一本”,或许更让人期待。
胡三省说:樊哙起于狗屠,识见如此,余谓哙之功当以谏留秦宫为上,鸿门诮让项羽次之。这话说得不错,鸿门的一直撞,如果说是拯救沛公性命的话;秦宫去留之谏,则是攸关沛公能否成为高祖的政治生涯。不过,小樊限于亲随的出身,功劳或许更容易被读历史的后人认可,同时代人鉴于距离过近,就未必了。譬如韩信,虽然小樊对他甚是尊敬,但这位作过王爷的兵仙(明朝茅坤语),对与哙等为伍,依然自嘲。只是这韩爷,社会IQ一向不见高大,绛、灌之流尚且不屑,何况小樊,所以他的自嘲,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当然,愈发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