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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灵山-第35部分

小说: 灵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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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大庙子,我们这火居道土不让搞。”
  “我就找你这样的民间道土,”我更有兴趣了。“你能不能给我唱两段?比方说,做丧事道场,或是驱邪赶鬼的经文?”
  他果真哼了两句,但立刻打住,说:
  “这不好随便惊动鬼神,要先烧香请神。”
  就在他唱经的当口,不觉好些人围拢过来,有人喊道:
  “老头儿,唱一个花花子歌!‘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给你们唱个山歌吧,”老头儿也满开心自苦奋勇说。
  众人便叫:“要得!要得!‘
  老头儿于是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妹子哟在山上掐茶叶,
  你哥在山下割茅草,
  惊起鸳鸯两地飞,
  妹快同哥做一对。
  人群中齐声叫好,跟着有人一个劲煽动:
  “来一个花花子歌!”
  “耍一个嘛,老头儿!”
  老头朝众人直摆手说:“耍不得,耍不得,耍了要犯原则。”
  “唱一个歌子犯得了好大的原则?”
  “不要紧的,老头儿,唱一个听听嘛!‘
  众人都纷纷起哄,小街上已经堵满了人,过不去的自行车直掀车铃。
  “可是你们叫唱的哟!”老头儿受了鼓舞,真站起来了。
  “唱一个戴瓜皮帽儿的马猴钻绣房!”
  有人点歌了,众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老头儿用手抹了抹嘴,刚要叫嗓子,突然打住,低声说:
  “警察来了!”
  好些人都回头,见人头后面不远处,有个白边红线的大盖帽子在游动。人群中纷纷说:
  “这有啥子?”
  “开个心又有啥子要紧?”
  “警察,警察还管得了这许多!”
  “说的好听,你们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头坐下,嘴也不让,朝众人去了。
  民警过来了,众人悻悻的都散了开去。等民警过去了,
  我说:
  “老人家,能不能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唱几段?等你摊子收了,我先请你到饭铺里去吃个夜饭,一起喝酒,行不行?”
  老头儿兴致被勾了起来,显然也得不到排解,立刻答应:
  “要得。不卖了,不卖了,我就把摊子收了,等我把铺板归置好。”
  “耽误作生意了。”我自然要表示点抱歉。
  “不要紧的,交个朋友。我也不靠这吃饭,进得城来,顺便卖几副,挣个零花钱,要单靠笔墨吃饭还木饿死?”
  我便到街斜对面的一家饭铺先要了酒菜。不一会,他果真挑着一副箩筐来了。
  热菜上来,我们吃着讲着。他说他十岁光景,他老子把他送到个道观里去帮着烧火做饭,是他老头得病时许下的愿。老道给他启蒙的课本《玄门日课》如今还能倒背如流。老道死了之后,这道观就由他主持,道场的种种法事他没有不会的。再后来土改分田,道士做不成了,政府令他返乡,就又种上了田。我问起阴阳风水,五雷指法,踏罡步斗,相面摸骨,他说起来样样有谱,我心中自然大喜。可饭铺里都是做完了买卖,挣得了钱的农民,吃酒划拳,大声喧呵,十分吵闹。我说我包包里就带个录音机,他讲的这些都是珍贵的材料,我想吃罢了饭,请他同我到我的旅店做些录音,他要念要唱也落得清静。他抹了抹嘴,说:
  “你把酒也带上,到我家喝去,我屋里道袍法器都有。”
  “也有驱鬼的司刀?”
  “那少不了的。”
  “也有令牌,调神遣将的令牌?”
  “还有锣鼓家伙,做道场这都少不了,我都做把你看。”
  “要得!”我把桌子一拍,起身便跟他出门。我问:
  “你家就在县城里?”
  “不远,不远,我把挑子也存到人家家里,你到前头汽车站等我。”
  不过十分钟,他快步来了,指着一辆马上要开的车叫我快上!我没有料到上了汽车一路不停,眼看车窗外山后的太阳的余晖暗淡消失了。等车到了终点一个小镇,离县城已出去了二十公里,车当即调头走了,这是最后一班。
  这小镇只有一条至多五十米长的小街,还不知有没有客店。他叫我等一等,又钻进一家人家。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碰上这么个人物,人又热心也是一种机缘。他从人家里捧出半脸盆豆腐,叫我跟他走。
  出了镇子,上了一条土路,天色已黑。我问:
  “你家就在这镇边的乡里?”
  他只是说:“不远,不远。”
  走了一程,路边的农舍看不见了,夜色迷瞟,四下水田里一片蛙鸣。我有点纳闷,又不好多问。背后响起突突突突发动机的声音,一辆手扶拖拉机赶了上来。他立刻大声招呼追上去,我也就跟着他连跑带跳跨进拖斗里。这土路上,在空的拖斗里颠簸像是筛豆,就这样颠了约摸上十里路,天全黑了,只这手扶拖拉机一道黄光,独眼龙样的,照着一二十步远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同司机用土话像吵架似的大声叫喊个不停,除了那震耳欲聋的摩突声,我一句也听不清。他们要是商量把我宰了,我也只好听天由命。
  好容易到了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幢没有灯光的房舍,车主到家了。开了屋门,从他脸盆里分了几大块豆腐。我跟随他又摸黑上了田埂间曲曲折折的小路。
  “还远吗?”我问。
  “不远,不远。”他还是那句老话。
  幸亏他走在前头,他要搁下脸盆,施展功夫,我知道老道没有不会功夫的,我转身要跑多半掉进水田里,滚个一身泥巴。蛙声稀疏,背后一层层梯田水面的反光表明已经上山了,山上的蛙鸣也比较孤单。我于是找话同他搭讪,先问收成,后问种田的辛苦。他说也是,要光靠种田,别想发财。今年花了三千块钱改了两亩水田做鱼塘。我问他养鳖不?说是城市现今都时兴吃鳖,一说是防癌,二是补养,卖价可贵呢。他说他下的都是小鱼秧,把鳖放进去,还不把鱼秧都吃了?他说,他钱现在倒有,就是木料难买。他有七个儿子,只老大娶了亲,其余六个都等着盖屋分家,我也就宽心了,仰望天上的星光,欣赏起夜色。
  前面灰沉沉的山影里,有一簇闪烁不定的灯火。他说这就到了。
  “我说不远吧?”
  可不,乡里人对远近自有他们的概念。
  夜里十点多钟,我终于到了个小山村。他家堂上点着香火,供的是好几个木头和石刻的断残的头像,大抵是前些年破四旧砸庙宇时从道观里抢救出来的,如今公然摆上,屋梁上果真贴了几道符箓。六个儿子都出来了,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一,只老大不在。他老婆是个小个子女人,老母八十了手脚也还利索。他妻儿一番忙碌,我立刻成了贵客,打来了热水洗脸不说,还要洗脚,换上了老人家的布鞋,又泡了一杯浓茶。
  不一会,六个儿子把锣鼓烧拔都拿了出来,还有一大一小两面云锣,挂到一个大架子上。刹时间,鼓乐齐鸣,老头儿套上一件紫色缀有阴阳鱼、八卦图像的破旧道袍,手拿令牌司刀和牛角从楼上下来,全然另一副模样,气派庄严,步子也悠悠缓缓。他亲自点燃一柱香,在堂上神龛前作揖。被锣鼓声惊动了的村里人男女老少全堵在门坎外,立刻成了个热闹的道场,他没有骗我。
  他先端了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词,弹指将水洒在房屋四角,等弹到门槛前众人脚下,人都哄的说笑起来。唯独他木动声色,眼睛微闭,嘴角一挂,便有一种通神灵的威严,众人却越加笑得厉害。他突然将道袍的袖子一抖,将令牌叭的拍在桌上,众人笑声更然而止。他转身问我:
  “有大游年歌,九星吉凶歌,子孙歌,化象歌,四凶星应验日决,作房门公婆神名,祭土神祝文,请北斗魂,这些都要唱的,你听哪一个?”
  “那就先唱请北斗魂吧,”我说。
  “这是保小娃儿祛病消灾的。你们哪一个小娃儿?报个姓名生辰八字来?”
  “叫狗娃儿来?”有人撺掇。
  “我不。”
  坐在门槛上的一个小男孩爬起来,立刻钻到人背后去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怕啥子?老爹子做了你回后不得病的,”门外一个中年妇女说。
  小男孩躲在众人背后,死也不肯出来。
  老头儿把衣袖一摆,说:
  “也罢,”又对我说,“通常要准备米饭一碗,煮好的鸡蛋一个,竖在米饭碗上,焚香恭请。小娃儿跪倒叩头,尔后请到四方真君,紫微大帝,北方九振解厄星君,南斗大祠延寿星君,本乡二位守护尊神,历代考妣宗亲,灶府神君子孙,伏祈领纳。”
  说着,抬起司刀,向上一挑,放声唱将起来:
  “魂魄魂魄,玩耍过了快回来!东方有青衣童子,南方有赤衣童子,西方有白衣童子护卫你,北方的黑衣童子也送你归。迷魂游魄莫玩耍,路途遥远不好还家。我把五尺为你量路,你若到了黑暗处。你若落进天罗地网里,我剪刀一把都绞断。你若饥渴乏力气,我有粮米供给你。你不要在森林里听鸟叫,木要在深潭边上看鱼游,人叫千声你莫回答,魂魄魂魄你快回家!神灵保佑,厝德不忘!自此魂守身,魄守舍,风寒无侵,水土难犯,少时越坚,老当益壮,长命百岁,精神健康!
  他挥舞司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鼓足了腮帮子,把牛角呜呜吹了起来。然后转向我说:
  “再画符一张,佩之大吉!
  我弄不清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法术,总之他手舞足蹈,脚步轻摇,神情得意。在他自家的堂屋里,自设的道场,有他六个儿子助威,深得乡里人敬重,又有这样一个外来的客人欣赏,他不能不十分兴奋。
  他随后便一个接一个神咒,呼天唤地,语意越加含糊,动作越发迷狂,围着案子,拳式剑术统统使展开来。他那六个男儿,随着他的声调高低和舞步招式的变化,锣鼓点子也不断演出新的花样,越打越加起劲。特别是击鼓的小伙子,乾脆甩掉褂子,亮出黛黑的肌肤,筋骨都在肩肤上抖动跳跃。门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挤得前面的人从门槛外跨进门里,门里的又被挤到墙角,有的干脆在墙边上就地坐下。每一曲完了,大家跟着我都鼓掌叫好,老头儿也越发得意,耍出全身的招数,毫无顾忌,把心中的鬼神一个个呼喊出来,进入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直到我一盘录音磁带到头,停下机子换磁带,他才喘着气停了下来。这屋里屋外男男女女,都兴奋得不行,止不住说笑打趣,村民们开大会肯定也没这么热闹。
  老头一边用毛巾擦汗,指着屋里他跟前的几个女孩子说:
  “你们也给这位老师唱一个。”
  女孩子们窃窃便笑,叽叽喳喳,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才把一个叫毛妹的小姑娘推了出来。这细条的小丫头也就十四五岁,倒不扭捏,眨巴一双大圆眼睛,问:
  “唱啥子哟?”
  “唱个山歌子。”
  “唱姊妹子出嫁!
  “唱四季花!
  “就唱姊妹哭嫁,这歌子好听,”门边上一位中年妇女朝我推荐。
  这女孩望了我一眼,侧身,避过脸去,一声极高的女声穿透嘈杂的人声,回旋直上,把我从灯光的阴影里立刻带到了山野。山风和清幽的泉水,偏偏流水一般的悲伤,又悠远又清亮。我想到了夜行者的火把在越黑的山影里游动,眼前又浮现那个景象,一个打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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