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第3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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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令后不久,又回报:
辽东地区降雪,行军道路泥泞,请求延后。
几十年来,杨镐先生虽说打仗是不太行,做人倒还行,很少跟人红脸,对于合理化建议,他也比较接受,既然下大雨延期他能接受,下大雪延期,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在这个世界上,好人不怕,坏人也不怕,就怕时好时坏、无端抽风的人。
杨镐偏偏就是个抽风的人,不知是那根筋有问题,突然发火了:
“国家养士,只为今日,若临机推阻,军法从事!”
完事还把尚方宝剑挂在门外,那意思是,谁敢再说话,来一个干一个。
窝囊了几十年,突然雄起,也算可喜可贺。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就让杨先生雄不起来了。
按照惯例,出师之前,要搞个仪式,一般是找个叛徒、汉奸类的人物杀掉祭旗,然后再杀几头牲口祭天。
祭旗的时候,找了抚顺的一个逃兵,一刀下去,干掉了,可祭天的时候,却出了大问题。
事实证明,有时候,宰牲口比宰人要难得多,祭天的这头牛,不知是神牛下凡,还是杀牛刀太糙,反正是用刀捅、用脚揣,折腾了好几次,才把这牛干掉。
封建社会,自然要搞点封建迷信,祭天的时候出了这事,大家都议论纷纷,然而杨镐先生却突然超越了时代,表现出了不信鬼神的大无畏精神。他坚定地下达了命令:
出征!
然后,他就干了件蠢事,一件蠢得让人毛骨悚然的事。
在出征之前,杨镐将自己的出征时间、出征地点、进攻方向写成一封信,并托人送了出去,还反复叮嘱,必定要保证送到。
收信人的名字,叫努尔哈赤。
对于他的这一举动,许多后人都难以理解,还有人认为,他有汉奸的嫌疑。
但我认为,以杨镐的智商,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奇怪的。
在杨镐看来,自己手中有十二万大军,努尔哈赤下属的全部兵力,也只有六万,手下的杜松、刘綎,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要对付山沟里的这帮游击队,毫无问题。
基于这种认识,杨镐认为,作为天朝大军,写这封信,是很有必要的。
在成功干掉一头牛,以及写信示威之后,四路大军正式出征,史称“萨尔浒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但在序幕拉开之前,战役的结局,实际上已经注定。
因为几百年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个基本的问题:单凭这支明军,是无法消灭努尔哈赤的。
努尔哈赤的军队,虽然只有六万人,却身经百战,极其精锐,且以骑兵为主,明军就不同了,十二万人,来自五湖四海,那真叫一个东拼西凑,除杜松、刘綎部外,战斗力相当不靠谱。
以指挥水平而论,就更没法说了,要知道,这努尔哈赤先生并不是山寨的土匪,当年跟着李成梁混饭吃,那是见过大世面的,加上这位仁兄天赋异禀,极具军事才能,如果李如松还活着,估计还有一拼,以杜松、刘綎的能力,是顶不住的。
实力,这才是失败的真相。
杨镐的错误,并不是他干了什么,而是他什么也没干。
其实从他接手的那天起,失败就已注定。因为以当时明军的实力,要打赢是不容易的,加上他老人家,那就变成不可能了。
可惜这位大爷对此毫无意识,还把军队分成了四部。
在这四支部队中,他把最精锐的六万余人交给了杜松,由其担任先锋。其余三部各两万人,围攻努尔哈赤。
这个想法,在理论上是很合理的,但在实践中,是很荒谬的。
按照杨镐的想法,仗是这么打的:努尔哈赤要呆在赫图阿拉,不许随便乱动,等到明朝四路大军压境,光荣会师,战场上十二万对六万,(最好分配成两个对一个),也不要骑马,只能步战,然后决一死战,得胜回朝。
有这种脑子的人,只配去撞墙。
要知道,努尔哈赤先生的日常工作是游击队长,抢了就分,打了就跑,也从来不修碉堡炮楼,严防死守。
这就意味着,如果努尔哈赤集中兵力,杜松将不具备任何优势,再加上杜将军的脑筋向来缺根弦,和努尔哈赤这种老狐狸演对手戏,必败无疑。
而当努尔哈赤听到明军四路进军的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话:
“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我仿佛看见,一出悲剧正上演,剧中没有喜悦。
二月二十八日,明军先锋杜松抵达抚顺近郊。
为了抢头功,他命令士兵日夜不停行军,但由于路上遭遇女真部队阻击,辎重落后,三月一日,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就地扎营。
他扎营的地点,叫做萨尔浒。
【死战】
此时的杜松,已经有点明白了,自他出征以来,大仗没有,小仗没完,今天放火明天偷袭,后勤也被切断,只能扎营固守。
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他,敌人就在眼前,随时可能发动进攻,情况非常不利,部下建议,应撤离此地。
但他并未撤退,却将手下六万人分为两部,分别驻守于吉林崖和萨尔浒。
杜松并未轻敌,事实上,他早已判定,隐藏在自己附近的,是女真军队的主力,且人数至少在两万以上。
以自己目前的兵力,攻击是不可能的,但防守还是不成问题的,所以没有撤退的必要。
应该说,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只有一点不同——埋伏在这里的,并不是女真部队的主力,而是全部。
四路大军出发的时候,努尔哈赤已经明确,真正的主力,是杜松的西路军。所以他即刻动员全部兵力,向抚顺前进,寻求决战。
当然,在决战之前,他还要玩点老把戏,摸哨、夜袭、偷粮食之类的活没少干,等到杜松不堪骚扰,在萨尔浒扎营的时候,他已然是胜券在握。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已无悬念。
三月二日,努尔哈赤发动八旗中的六旗,共计四万余人,猛攻明军萨尔浒大营,明军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站在吉林崖大营的杜松,亲眼看到了萨尔浒的覆灭,他一言不发,穿上了自己的盔甲,集合了剩余的士兵,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努尔哈赤再次发动了进攻,这一次,他带齐了八旗的全部兵力,向吉林崖发动了总攻。
面对绝对优势的敌人,杜松毫无畏惧,他率领明军拼死作战,激战直至夜晚,重创敌军。
然而实力就是实力,勇猛无畏的杜松终究还是战死了,和他一起阵亡的,还有上万名宁死不屈的士兵。
西路军就此全军覆没。
其实无论是决策错误,还是指挥错误,都已经不重要了,作为一名勇敢的将军,杜松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因为,他是战死的。
最先知道西路军覆没消息的,是马林。
此时他的位置,距离萨尔浒只有几十里。
作为一个文人,马林没有实践经验,但再没经验,也知道大祸就要临头。
关键时刻,马林体现出了惊人的理论天赋,他将所部两万余人分为三部,互相呼应,并且挖掘壕沟,加强防御,等待着努尔哈赤的攻击。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作为第一次上战场的将军,有如此表现,就算不错了。
可是不错是不够的。
一天之后,努尔哈赤发动了攻击。事实证明,马林的部署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六万多人打了半天,一点进展都没有,努尔哈赤没有办法,竟然带了一千亲兵上阵冲锋,才打开突破口。
但马林同志的表现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他面对的,是三倍于他的敌人。而作为文人,他的观念也有点问题,最后关头抛下了两个弟弟,自己先跑了。
北路马林军就此覆没。
西路军完了,北路军也完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辽东。
但东路的刘綎却对此毫不知情,因为他连路都没找到。
刘綎的运气相当不好(或者说是相当好),由于他的行军道路比较偏,走后不久就迷了路,敌人没找着他,当然,他也没找到敌人。
但这种摸黑的游戏没能持续多久。努尔哈赤已经擦掉了刀上的血迹,开始专心寻找刘綎。
三月初四,他找到了。
此时,刘綎的兵力只有一万余人,是努尔哈赤的四分之一。胜负未战已分。
然而还在山谷中转悠的刘綎并没有听到震耳的冲杀声,却等来了一个使者,杜松的使者。
使者的目的只有一个:传达杜松的命令,希望刘綎去与他会合。
此时,杜松已经死去,所以这个使者,是努尔哈赤派人假冒的。
但是刘綎并没有上当,他当即回绝了使者的要求。
不过他回绝的理由,确实有点搞笑:
“我是总兵,杜松也是总兵,他凭什么命令我!”
这下连假使者也急了,连说带比划,讲了一堆好话,刘綎才最终同意,前去与杜松会师。
然后,他依据指引,来到了一个叫阿布达里岗的地方,这里距离赫图阿拉只有几十里。
在这里,他看见了杜松的旗帜和军队。
但当这支军队冲入队列,发动攻击时,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寡不敌众、深陷重围,必败无疑,必死无疑。
但刘綎仍然镇定地拔出了刀,开始奋战。
之后的一切,史书上是这样介绍的:
〖阵乱,綎中流矢,伤左臂,又战,
复伤右臂、犹鏖战不已,
内外断绝,面中一刀,截去半颊,犹左右冲突,
手歼数十人而死。〗
用今天的话说,大致是这样:
阵乱了,刘綎中箭,左臂负伤,继续作战。
在战斗中,他的右臂也负伤了,依然继续奋战。
身陷重围无援,他的脸被刀砍掉了一半,依然继续奋战,左冲右杀。
最后,他杀死了数十人,战死。
这就是一个身陷绝境的将领的最后记录。
这是一段毫无感情,也无对话的文字,但在冷酷的文字背后,我听了刘綎最后的遗言和呼喊:
宁战而死,绝不投降!
刘綎战死,东路军覆灭。
现在,只剩下南路军了。
南路军的指挥官,是李如柏。
因为他的部队速度太慢,走了几天,才到达预定地点,此时其他三路军已经全军覆没。
于是在坐等一天之后,他终于率领南路军光荣回朝,除因跑得过快,自相践踏死了点人外,毫发无伤。
就军事才能而言,他是四人之中最差的一个,但他的运气却实在很好,竟然能够全身而退。
或许这一切,并不是因为运气。
因为许多人都依稀记得,他是李成梁的儿子,而且他还曾经娶过一个女子,可这位女子偏偏就是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的女儿。
无论是运气太好还是太早知道,反正他是回来了。
但在战争,尤其是败仗中,活下来的人是可耻的,李如柏终究还是付出了代价。
回来后,他受到了言官的一致弹劾,而对于这样一个独自逃跑的人,所有人的态度都是一致的——鄙视。
偷生的李如柏终于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