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响人头鼓-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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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学明无动于衷,他一次次地划拳,一碗碗地喝酒。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放开胆量喝酒,把对方一个个喝翻,把他们带来的酒一滴不剩地喝完。他不断用逼人的气势指着对方的鼻子吼着:喝。轮到自己喝时总是十分有力地拍一下胸脯,端起碗豪迈地倒进嘴里,然后忍着烈酒的辛辣,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
渐渐地,张文华和周宁也融入了喝喝喝的场面。一直显得矜持显得不适应的张长寿和刘国宁也举起手来,朝夜空比画着,逼着别人喝,也让别人逼着自己喝。
到后来,王潇潇也喝起来了。她头疼欲裂,昏昏然不知天上地下。但她不能不喝,她在对方的强迫面前显得毫无防御能力。
除了我,我始终没有喝酒。我很后悔我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很后悔我不能跟他们一样豪迈,拿得起放得下,金刚无畏。
喝。大家一千一万遍地喊着喝,不知不觉就把一整箱雪线青稞酒喝没了。孙学明大声念着诗:东方欲晓,莫道老子起得早,醉遍青藏人未老,海拔越高越好。
大胖子说:你们等着,我去买酒,我就来,我们喝到下下下下……一个世纪。
他摇摇晃晃下山去了。我们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扎西警察唱起来:我最心爱的桑吉卓玛,桑吉卓玛哎,我是远方飞来的小鸟,请你相信我。
好几个人都唱起来。孙学明一声高歌,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无极的雪域哟,无极的草原。
周宁和张文华也唱起来,会唱不会唱的都唱起来。
天亮了。孙学明说:酒怎么还不来?
周宁说:酒再不来,我们自己去买。
我们都说好。我们扶起了因为缺氧更因为喝酒而瘫卧在地的王潇潇,吆吆喝喝往山下走去。张文华回头说:有胆量你们别动,就在这儿等着。留在山顶上的人说:我们不怕,我们等着,一百箱,知道了吧?我们的酒量一卡车拉不下。
扎西警察随我们下山,突然喊起来:我的车呢?
牛头越野车不见了,只有我们的两辆车和大胖子他们的巡洋舰。扎西警察喊着:贼,抓贼。
周宁说:大胖子开走的是谁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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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醉酒之夜(4)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一定是大胖子喝得眯眯瞪瞪开错了车。
后来我们知道,大胖子开着车没到香日德镇就一头栽进了路边沟里。他朝着沟里的石头说了一声买酒,就把头一歪,鼾声如雷地睡过去了。最后还是扎西警察像抓盗墓贼一样,一路侦察,找到了自己的牛头。
我们推推搡搡钻进了汽车,喊着要去买酒,但其实是逃跑。只有孙学明是真诚的,他觉得我们真的要去买酒,老问身边的王潇潇:商店在哪里?
王潇潇昏昏欲睡。我坐在司机张长寿旁边,提醒他开慢一点。张长寿也喝了不少酒,醉眼朦胧地开着车。好在青藏公路千里无警察,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扎西警察,他自己首先就是个酒辣辣,更何况他还不是交警。
我瞄着窗外,试图发现那峰美驼的踪迹。我坚信找到了美驼,也就找到了那两峰带着海螺走西藏的骆驼和它们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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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信仰之野佛梦滩(1)
一进入香日德农场的地界,苍黄大地便浓绿起来。一排排防风林带一任蔓延,厚实的庄稼毫无遮拦地走向视域之外,让人吃惊,它长得怎么这么好?风里饱和着麦田的清香,渠水酒一样清冽,麻雀如走浪之草——哗啦啦,哗啦啦 。这就是佛梦滩,九世班禅睡过觉的地方。
佛梦滩在没有班禅佛的足迹之前,不过是一片生长着骆驼刺的戈壁,方圆十一万多亩的土地上,只有一棵红柳树。后来,树多起来,也有了庄稼,人们都说,这都是靠了佛荫的缘故,而形成巨大佛荫的不光是班禅佛,也有班禅佛的追随者。
张文华就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活佛是如何在香日德农场获得圆满而升入天界的。
此佛原来是青海湖北岸金银滩白佛寺的喇嘛,叫嘉央恩保,意思是蓝色的文殊。蓝色的文殊说自己是吐蕃王公唐古特部落的后裔,言外之意便是他认为他是最正宗的吐蕃人而很多他周围的藏民都不是。这些藏民要么是吐谷浑人,要么是古羌人,要么是西夏人,要么是蒙古人,或者是吐蕃人和上述民族的混血。这个问题在藏土腹地并不重要,但在青海湖环湖地区这个古代汉藏交界、蒙藏交叉、羌藏交汇的地方,却显得有点重要了。它说明蓝色的文殊具有十分古典而且现在已经不多见了的民族意识,这种意识又因为他是喇嘛而转化成了坚强的宗教精神。因此在所有那些对宗教带来伤害的年份里,他都是一个最有韧性的义务护法神。
1958年民主改革时,有人三番五次动员他参加县政府的领导工作。他觉得喇嘛就是念经,政府的事情管不了也不能管,参加了两次会议就再也不去了。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不让他念经他偏念,不让他拜佛他偏拜,拼了命要保护白佛寺不遭砸抢。造了反的藏民学生把他押赴刑场,假装要枪毙他,他视死如归,大声地念着六字真言。几个青年当权者(蓝色的文殊从来不承认他们是正统的藏民),喝着酒,随便商量了一下,就判了他无期徒刑,押送到香日德农场劳改去了。
到了农场,蓝色的文殊才知道自己来受苦的这个地方就是佛梦滩。好啊,他高兴哪,内心生出大欢喜。从此以后,他热爱劳动,热爱吃喝,天天笑着念经,夜夜梦里念经,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的墙上或者地上画个无量光佛(他是个运用线条的天才,作为艺术同行,张文华对此由衷地佩服),高声唱着念经。这样过了十五年,有一天农场的管教说: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他说:念经。管教又说:世道变了,你现在自由了,可以出去念经了。他说:世道变了经不变,反正是念经,我哪里也不去了。
蓝色的文殊没有走。在自由的时间里,他从五十公里外的柴达木河边挖来草皮,在佛梦滩西边的荒山上,像铺草坪那样,铺出了一尊二十米高十五米宽的无量光佛。这是一尊活着的无量光佛,生命的绿色茁壮而生,在夏天的阳光里,越来越茂盛了。但是绿佛不幸,草神有难,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群羊,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啃光了所有的草。等蓝色的文殊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阻拦了,他只好盘腿趺坐,为那些逝去的无量光草念经超度。
9 信仰之野佛梦滩(2)
后来,他又在田野里种出了一尊一亩五分地大小的无量光佛,春天的嫩苗,夏天的青枝,秋天的金麦,大地上的佛像随着季节变幻着衣装。蓝色的文殊就睡在佛足前的草堆上,昼夜守护着,仿佛已是心满意足了。然而是庄稼就得收割,农场有人来找他了:我们划给你最好的水浇地,让你种出佛爷来就已经不错了,现在麦子熟了,地我们要收回了。蓝色的文殊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给麦佛磕了头,念了经,远远地去了。等他再回来时,那些曾经是无量光佛的麦穗麦秸,已经被捆绑到马车上,拉走了。蓝色的文殊知道它们去了麦场,在那里它们将被打碾成粮食,然后装进缝缝补补了许多次的麻袋,运往城市的机械化磨房。
草的佛爷是短暂的,麦子的佛爷也是短暂的,只要是有生命的佛爷就都是短暂的么?蓝色的文殊不相信,他把眼光盯在了树上,他开始育苗栽树。五年以后,佛梦滩的土地上,出现了一尊青杨组成的无量光佛。他很大,大得只有站在山上才能看清楚,正所谓远看是佛近却无了——禅境哪。荒原上的牧民们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喇嘛一个肉身的所为,他们相信是天赐——无量光佛降临人间了,他变成了树,变成了生命永恒的流淌,他再也不会消逝了。
张文华正是听说了绿树葱茏的佛像的壮美,才来到香日德,认识了嘉央恩保——蓝色的文殊。那已经是1988年,蓝色的文殊苍颜白发,用一双红柳根一样苍劲、温泉水一样暖和的手,摸着张文华的头顶说:你问我的年龄么?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佛。张文华说:你不就是佛么?蓝色的文殊摇摇头说:我还有苦生灵的来世,我不是真佛。
一年后,蓝色的文殊圆寂了。信徒们都说:他就是佛,他没有苦生灵的来世,他转了世还是佛,他已经在天上了。
张文华有一次去青海湖北岸的金银滩寻找远古的岩画,路过白佛寺,走进去打听嘉央恩保。有个老喇嘛告诉他:蓝色的文殊还活着,上个月我还在香日德的佛梦滩见过他,他已经九十二岁了。张文华说:不可能,他的确已经不在人世了,香日德只有树的佛,只有青杨组成的无量光佛。老喇嘛说:那就是他了。
他真的就是吐蕃王公唐古特部落的后裔么?真的就是最正宗的吐蕃人即原始藏民的传人么?张文华曾经问过蓝色的文殊在香日德劳改农场的难友、西宁市大通县东峡广惠寺的活佛白玛多杰。白玛多杰说:是的,是的,他有人头鼓,他肯定是的。
这是张文华第一次知道人头鼓,知道人头鼓是吐蕃人的古老标志,所有吐蕃人的真正后代,都是人头鼓的膜拜者,都是在人头鼓的响声里拥有灵魂和最终送走灵魂的。
广惠寺的白玛多杰活佛也是一个人头鼓的膜拜者,但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不是吐蕃人的后代,而是吐谷浑人和汉人的杂交。他是个性格开朗、精通历史的僧人,当他告诉张文华他的名字是莲花金刚的意思的时候,马上又说:莲花金刚是指引方向的菩萨,吐谷浑人都是莲花金刚的变化,他们在被吐蕃人兼并的时候,以自己丰裕的日常生活用品,给落后的吐蕃人指出了一条走向文明的道路,那就是同东方的汉人和西方的波斯人建立一种除了战争以外的商贸关系。这是一条通往文明与享受的道路,它使吐蕃很快有了丝绸,有了审美的企图,有了模仿丝绸和织锦的地毯,吐蕃人的日子富丽堂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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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信仰之野佛梦滩(3)
张文华当时并不知道莲花金刚的说法和许新国的观点不谋而合,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只是开玩笑地说:了不起啊,吐谷浑人。莲花金刚,指引方向,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能不能给我指个方向,看我今后的路子怎么走?
莲花金刚摇晃着宽厚的大手说:我不给人算命,我是巫圣大黑天的代言人,我只能占卜国运和神意。
张文华说:国家好了个人就会好,反过来说,个人好了国家才会好,你就给我打一卦吧。
莲花金刚神秘地一笑说:不能了,我的人头鼓丢了。
在张文华眼里,莲花金刚是个全知全能的佛爷,尽管有时候显得有点故弄玄虚。从农场一个酷爱绘画的管教那里张文华了解到,当初莲花金刚之所以来香日德农场劳改,也正是由于他太能耐太聪敏了,把领导人的肚肠一眼就看透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1966年的早春二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暴就要来临,谁也不知道,只有他知道。他告诉所有他认为可亲可敬的人:要乱了,要乱了,天下要乱了,还不赶快准备好?该烧的烧掉,该藏的藏掉,千万不要乱说。友人说:你首先不要乱说。他说:我是指路的金刚,说不说都一样,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