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歌·山河曲-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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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逊之沉吟不语,显然龙佑帝已与燕陆离提过平乱之事,皇帝对这位力保他亲政的辅政王爷的确宠信有加。然则燕陆离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连郦逊之也糊涂起来。陪燕陆离进京途中两人朝夕相对犹如父子叔侄,他以为熟知这位辅政王爷的性情。想不到此刻觉得燕陆离越发高深莫测,像一泓幽幽不见底的深潭,即使燕陆离突然拔刀抵住他的咽喉,他也不会奇怪。想到此处,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燕陆离笑道:“贤侄担心皇上不放人?来,和我一同去跟皇上说,上战场痛快厮杀,方才显男儿本色!”说着,不由分说拉着郦逊之往崇仁殿走去。郦逊之踉跄地跟在后面,一种被拖动的无力感渐渐爬满全身。他到底是审人的一个,还是被审的那个?
崇仁殿上的龙佑帝坐在香烟缭绕的宝座上沉思,大殿里弥漫肃穆凝滞的气息,只有皇帝的动静才给这里带来一丝活气。其余时候香烟寂寞地穿绕在殿堂里,飘过宫女茫然的眼神,荡过太监木然的拂尘,缓缓飞上天空,逃离这里压抑的束缚。
龙佑帝手上的密折里写了两首歌谣,他始终在看,看到两眼发酸。很平常的两首歌谣,日前传唱京师街巷,上折的御史说其中暗有所指,令他翻来覆去推敲当中含义。
“青青御路杨,白马游紫缰。汝非皇太子,哪得甘露浆。”
“凤凰生一雏,天下莫不喜。本言是马驹,今定成龙子。”
龙佑帝冷笑,他并无子嗣,编出这歌谣传唱的人是何居心?莫非要给他捏造个子孙妄图篡位弄权?然而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既有歌谣,想来更有谣言如蝇在蠢蠢欲动。无论是何用意都对他不利。龙佑帝想到此处杀机暗生,不觉把手中的密折揉成一团掷于脚下。
太监禀告,说是燕陆离和郦逊之来了,龙佑帝俯身拣起密折,放于灯火上点燃。乱舞的火舌很快吞去心头烦乱。等两人到他驾前,龙佑帝摆出笑靥,叫他们不必拘礼,各自坐定。
“皇上,臣恳请与郦廉察一同带兵,领精骑军、武钜军前往陈亳平乱。”燕陆离在下首抬头,看到灯龛里的灰烬,若有所思。
龙佑帝朝郦逊之看去,精骑军、武钜军共五千人,两军十营将士皆是郦家军最精锐军队,现在离京百里外的平戎大营。若调到陈亳两地,路途遥远,行军困乏,虽精兵两日即达,但未免劳师动众。他想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郦逊之察言观色,忙道:“逊之不曾带过兵,未敢为将,丢了皇上脸面。”
“此言差矣。”燕陆离眉头一皱,不想郦逊之竟会示弱。“事在人为。想当初我在你一般年纪,早已带兵遣将。皇上,郦廉察年轻有为,找此机会磨练一下,必成大器。”
龙佑帝眯起眼,细细笑道:“逊之你意下如何?”
郦逊之委实决断不下。远离京畿重地独赴前线,变数不可知,即便有郦家众将相随,万一京城再生事端,悔之莫及。然则燕陆离所说掉包一事,让他大出意外,倘非皇帝授意,或则另有别情,燕陆离领兵数万出京随时可反。
关键仍在郦家军。
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恭敬地道:“王爷想锻炼小侄,逊之感激在心,务必叫各营诸将齐心协助王爷平乱。只是逊之之前对皇上说过,平戎大营远水难救近火,不若仍遣沿途各州县辖军。王爷如认定精骑军、武钜军是平乱最佳人选,自有王爷道理,逊之也以为可用王爷之策。唯京城仍有杀手埋伏,来意不明,逊之为保皇上安全,想留守以策万全。小侄以为,有王爷在足可扫荡纷乱,还天下太平。”
燕陆离不置可否。龙佑帝笑着点头:“逊之说得有理。至于王爷,朕叫左虎陪你去如何?”燕陆离慨然笑道:“既有郦家众将在,小小两城岂在话下。请皇上安心在京城坐阵,敬候佳音。”
议题已尽,龙佑帝摆手叫下面传膳。燕陆离起身拜辞:“臣犹有罪在身,恐下臣们见了不便。”龙佑帝遂许他退下。
那一顿御膳好不辛辣,单一碟胡椒爆肉就吃得郦逊之双目泪流。龙佑帝见了笑话,特意斟了凉茶递给他,郦逊之怆然饮了,喉间发痛,仍皱了眉。龙佑帝便笑道:“好小子,我今日才知你吃不得辣,幸好没让你上阵杀敌,主帅若连辣都怕,怎生退敌?”郦逊之只是苦笑,皇帝的口气像足了长辈,这少年天子的成长委实迅捷。
龙佑帝又道:“吃惯便好了,拿出你的气势,文人弱生生的模样真不似你!”
郦逊之指指心口:“逊之非是苦辣,而是忧国。”
龙佑帝嘻笑点头,摒退一众人等,闲散地道:“一说不能吃辣,我想起个迂腐人来。顾亭运也最怕沾麻辣之物,每每逼不得已,搁一碗热水在几上,把好端端的菜肴都洗了吃,真是暴殄天物!”郦逊之道:“顾相口味清淡,跟他清介为人却也般配。”
龙佑帝道:“顾卿的确机灵。前两日我差他办件难差,他竟一气给我办成了。”郦逊之见皇帝大有倾谈之意,接口道:“顾相乃人中龙凤,得皇上重用,相得益彰。”龙佑帝笑了摇头:“你不问我交了他什么事办?”郦逊之道:“皇上吩咐的事,臣下当鞠躬尽瘁。”他原本想讲“不在其职,不谋其政”,转念一惊,不敢多言。
龙佑帝道:“逊之啊逊之,顾亭运早说得一清二楚,你帮他一个大忙,何苦自谦?”郦逊之忙道:“臣不敢邀功。”龙佑帝闻言赞叹了两句。郦逊之却觉天威难测,一层冷汗方消了去,想那跟人动手时与刀尖擦肩而过,比揣测圣意要令他放松得多。
龙佑帝道:“他这一说,提醒了我。近日京城看似太平,可天底下藏了多少桩龌龊事,不探听分明总叫人不放心。天宫全系女子,出入宫闱无碍,闯荡江湖欠妥。依我之意,你那廉察之位是个清水官儿,每月三十千钱,只够你一人开销。我早想拨些银两下来,再准你招揽人马,只要肯效忠朝廷,过往即便犯过事,我也一概不究。你明日到太府寺左藏署支三千两银子,我都吩咐好了,若不够过两旬再取。太后所赐的先皇金牌就是信物。”
郦逊之听得目瞪口呆,皇帝这样说,即是指这批银子并非名正言顺地归入他名下,而是从皇上的体己钱中抽取出来,不交户部审核。又有“过往即便犯过事”之语,莫不是知道雪凤凰在为他做事,故有此言?虽然如此,龙佑帝终是越发信任他了,郦逊之按下忧喜参半的念头,连声谢恩。
龙佑帝吸了口气,笑道:“燕陆离一事,你有话要对我说?”他绕了一个大圈,对郦逊之又敲又打,这才讲回郦逊之想说的事上。郦逊之心道皇帝真是一丝不含糊,又惊又愁,忙道:“虽是疑案,然臣,然臣……”他忽觉这事说得急了,该仔细衡量清楚利弊,再告知龙佑帝更为妥当。
龙佑帝径直坐到他身边,屈了前身靠近他道:“此处仅你我二人,有什么不能与我这做姐夫的说?”郦逊之“咯噔”一下,低头道:“嘉南王称真银仍在他处。”他故意不提前后因果。龙佑帝脸一沉,哑声道:“他还说什么?”
郦逊之道:“他未肯多言,只说本想借此次运送官银,查明朝野是否有谋逆作乱之人。臣想嘉南王此举太过冒险,且若之前未禀明皇上,亦有弄权之弊。他虽反复交代,但臣仍冒死请皇上裁夺。”
龙佑帝淡淡道:“你冒什么死?他放任自为,你实话实说,我奖你尚不及,怎会怪罪?”当下浮起微笑,“到底你我一家,你不瞒我,好,好得很!”郦逊之放下心头大石,燕陆离的老谋深算使他不寒而栗,此刻能与龙佑帝同声通气,他的心安定不少。
“臣请皇上示下,失银案该如何处置?”
“燕陆离歪曲圣意,私扣募银,置天下灾民于不顾,自是罪大恶极!”
郦逊之见龙佑帝并未多问,就已断定燕陆离扣住了募银,又提及“歪曲圣意”,细细一想,越发心惊。可见燕陆离不是空穴来风,最初,或真是皇帝以言语诱之,引嘉南王有了错觉,以为能藉此一试群臣。但龙佑帝既未给过圣旨,嘉南王单凭揣摩猜度,就执意行事,确非良臣所为。
龙佑帝少年老成的脸上又阴沉了两分,肃然道:“你可知我为何让燕陆离领军?”郦逊之听他突然直呼嘉南王名讳,知道下文不简单,洗耳恭听。果然,龙佑帝冷然说道:“他既有反意,我索性成全!”
郦逊之方知龙佑帝在昨日提到让嘉南王平乱时即已生疑,见皇帝能隐忍若此,心下生寒。他平静了心情,不动声色地道:“嘉南王一事牵连重大,皇上是否要彻查再做定论?”
龙佑帝道:“你不必替他求情,他是真想反,也是真的被逼反!”
郦逊之愕然,一想又明白。群臣的矛头皆指向燕陆离,若是皇帝与诸臣上下一心,锄去这位赫赫有名的老臣似乎是最好时机。然燕陆离肯只身赴京,以先帝对他“长于权变”的判断来说,无疑早做了准备。
燕陆离可反可不反,但当他对郦逊之和盘托出所谓的失银案真相,无论真假,都说明对龙佑帝生了他心。如果燕陆离真是忠心耿耿,即使身受不平,亦该一片丹心向着社稷朝廷。可他所作所为,的确对灾民顾念甚少,失银案罪名未除,已想领兵出战。
这万千头绪,郦逊之理清了顿觉怅然。
龙佑帝怒容渐现:“他早不反晚不反,却借了朕的名头来反,而且至今仍藏匿失银,不交给朝廷。嘿嘿,其心可诛。”郦逊之忍住心事起伏,道:“幸家父尚在南方,可趁势制肘嘉南王旧部。”他绝口不提为父王担心之事。
龙佑帝点头:“好,好。”忽然又道,“燕陆离为何偏偏要领你郦家诸军平乱,个中奥妙你可解得?”郦逊之冷汗尽出,皇上言下有两家勾结之意,深思之下,更添寒意。为什么,究竟为什么燕陆离不肯领沿途州县辖军?纵然有郦伊杰兵符在手,他所恃所图又是什么?
郦逊之突然跪倒,道:“臣失职,未能看出嘉南王野心……只怕臣父在杭州形势危急。”他能想到可怕的事实便是燕陆离有胁持郦伊杰之心,方想领郦家军必要时编为己用。
龙佑帝一笑,弯腰相扶,道:“你快起来,若非有你父王和你在,我真奈何不了燕陆离。杭州方面,你父目前仍行动自由,但燕陆离一旦起事,恐怕他性命堪忧。不过若论深谋远虑,连燕陆离都比不上你父王,我料想如有异变,他比你我更能抢占先机,不必多虑。”
郦逊之谦逊两句,道:“多谢皇上提点,逊之会想法让臣父远离是非之地,不给燕家可乘之机。此外陈亳之乱,依臣之见背后另有文章,陈亳乱民是自发而乱,还是受人唆使造反,于国之害各有不同。臣需和郦屏等好生商议,如何牵制嘉南王,防他阵前作乱……”
龙佑帝摇头,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燕陆离与左虎,呵呵,若是陈亳另有玄机,逊之你且仔细看着,两人一定会把两城给朕安顿得好好的,绝不添一点麻烦。就让他带平戎大营出征便是,有你郦家的人在,我也放心。”他的笑容突然一收,“你我先收拾雍穆王如何?”
郦逊之心想,皇帝竟敢如此托大,莫非另有倚仗?却不敢多言。燕陆离领兵平乱,其影响好坏委实难定,郦逊之踌躇良久,不知要不要劝皇帝收回成命。
“皇上大喜,小宫主回来了。”郦逊之尚未回答,报信的太监已不顾朝廷礼仪,径自跌跌撞撞地一路冲来,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