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雄图-第2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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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兵相接一番,好歹费了力气,强行冲出城去,后面追兵哪里肯舍,蜂拥追来。支雄躁怒,逆行接战,毕竟年事已高不比从前,追兵又奉了石虎格杀勿论的严旨,导致支雄竟而被当场格毙。毛钺和黄羊同去断后,拖住了一些时间,不过黄羊也死在了乱刀之下。毛钺负伤,重又赶来,护着桃豹与夔安,躲着身后密集如蝗的漫天飞箭,伏鞍急遁。
众人慌不择路埋头狂窜,到了天色微亮时候,一时不知跑到哪里的荒郊野外,不过好歹身后暂且未闻追杀之声了。众逃人连将带兵,不过剩下三百来人,正要松口气缓缓,却愕然发现夔安因身中数箭,血流不止,老迈惊悸再经一路折腾,伏在马背上已然奄奄一息了。
当时境况,缺医少药,只好眼睁睁看着夔安慢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桃豹心如刀绞,只好就地草草掩埋了夔安。众人凄惶难耐,刚填好了坟土追兵踪影又现,桃豹只得在表面上强自振作精神,鼓舞众人继续往西南方向逃去。
待辨明了地形后,众人晓得两百里外,武安城北洺水之畔,有秦军一万人马的偏师驻扎,本是做牵制、监视邯郸城之用。桃豹当机立断,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引着追兵一路直奔秦营。秦营主将陡见有军队奔来,当然下令射箭,又将桃豹所部射死了百十来人。桃豹急令手下当秦军之面抛去兵刃,挥舞白绸巾,一行不足两百人,才算被放入了营垒。
追兵见追无可追,又打不破秦军壁垒森严,只好掉头离去。至此,各负创伤心力交瘁的桃豹等人,终于方觉逃出生天,很多人竟不由抱头痛哭起来。秦将本是惊诧莫名,待问明身份及缘由,自觉事关重大难以处置,便令精兵将桃豹等护送至邺城外,大元帅韩雍帐中。
韩雍见到亡命落拓的桃豹,虽也称奇,倒算颇为礼遇,留宿一日后,言道此间战事不容分心,且因桃豹身份贵重,便又将桃豹直送洛阳,请皇帝亲自发落。于是,经过数日跋涉赶路,今日一早,桃豹等终于到了帝都,高岳在提早接到韩雍奏疏后,便即大开朝会予以召见。
须臾,一个身影走入了大殿之中。很多人都是曾听闻桃豹之名,却从未见过这位赵国传奇元戎,今日既有机会,不由都伸头垫脚,想看看此人究竟如何出众模样。
但桃豹年轻时,不过只是中人身躯,既不雄壮也不魁伟,一张窄脸上,亦是平凡相貌。后来到了老年之后,身形萎缩,再加上如今连续亡命奔逃,愈发憔悴困顿,整个人在壮阔的大殿之中,更是显得渺小。秦臣中,有些人面露‘不过尔尔’之色,甚至撇着嘴摇起头来,显然,桃豹的真实形象,离他们心中预想的形象相差甚远。
身边各种窃窃私语和面色各异,桃豹却置若罔闻。他的步伐虽然不快,但一步步踏得很是坚决。他一双尽阅世事的眼珠,紧紧盯着正前方的御座,目光冷静而锐利。
高岳看在眼里,心中颇有感慨。这便是正史中,能和祖逖长期斗智斗勇的后赵上将桃豹了。昔年石勒骑兵,只赖部下十八骑,桃豹便乃是其中著名首领人物,号称智勇双全。后来彼辈从最低贱的奴隶盗匪之流,竟至鞭挞北方做成了大赵帝国,桃豹贡献了极大的力量和功劳。高岳晓得,面前之人,意志和内心,必然是非常强大的。虽然样貌毫无雄杰气概,但他有厉害之处,并不需要徒恃熊虎之姿或过人之力。这是那种一怒可使万千之人血流漂橹、破坏力极强的当世枭杰。
上下互相打量。桃豹看了片刻,轻叹一口,便缓缓跪倒下拜,提着气朗声道:“外臣桃豹,谒见大秦皇帝陛下。”
“如何不称罪臣!”
方才蒙赐站起,朝臣内,殿中侍御史鱼非突然出声指责。桃豹身形不动,循声冷漠地瞥他一眼,反问道:“未知鄙人何罪之有?”
第四百章 言出如锋()
“汝多年来,肆虐大河南北,杀人无算,致使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乃是伪赵贼虏中首屈一指的巨寇,还敢说无罪么?”鱼非干脆跨出班列,戟指斥道。高岳也不做声,想看桃豹如何自处。
“从前,晋廷穷奢极乐,罔顾苍生,王公贵族同室操戈,为一己私利而妄启兵祸,故而司马氏失德,天下离心,各处反抗风起云涌。我桃某,当年只不过是个受尽欺压的卑贱奴隶,既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首倡难者,这天下大乱的罪过,如何反倒加在我的头上呢?”桃豹冷声道,“再者,既有争战,你杀我我也杀你,无他,为求活命耳,乱世中,哪个敢说没有杀过人,又哪个敢说自己始终都是杀对了人,一般身不由己,能用什么标准来定个有罪无罪呢?”
鱼非显然没料到桃豹竟然当殿回辩,且似乎说得还像那么回事,不禁被驳得一愣。大司农曹莫时也在列,闻言也忍不住道:“别的不说,汝屡次对抗我大秦王师,不服王化顽固抗命,这算不算有罪!”
桃豹却似乎毫不以为意,张口又应:“两国争衡,在天命未定前,皆以本国为正统,此毋庸讳言,亦不足道也。我与贵国为敌,非有私怨,不过阵营不同奉命因公,仅此而已,谈不上罪过吧?”桃豹微微哂笑,“再说,鄙人非是国主,政令不由我出,决策不由我下,纵使抗拒大秦王命,也是身如箭矢随人所射,足下奈何以此责我?”
曹莫不善口舌,虽然觉得桃豹强辩,但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身后度支尚书荀冲愤道:“羯奴徒逞口舌!尔等异族皆是狼子野心之辈!从前乌桓踏顿自恃强横屡为祸患,后终被魏武帝讨平。边地丑虏妄图染指中原,就算猖狂一时,也不能得意一世,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有什么好辩的呢!”
桃豹面色转暗,死死盯着荀冲,毫无无收口之意:“春秋时,中原以楚为边奴蛮夷,然则楚庄王连败诸侯,饮马黄河号令天下。战国时,中原以秦为西陲戎狄,然则始皇帝兵向六国,开创了亘古未有的皇图霸业。英雄不问出身,足下若是必欲一口咬住族属之分,我倒请问,贵国姚襄、杨坚头之流尚安在否?”
“你!”
“既然说到魏武,昔年,匈奴首领呼厨泉,屡次袭扰中原魏国,被魏武帝击败,不得已内附。谁料后来重复叛乱,武帝再次击败了他,呼厨泉被迫又降,武帝最终也没有杀他,还给他授了官爵豢养起来。”
桃豹将目光从荀冲面红耳赤的脸上移开,便冲着高岳深深鞠躬道:“外臣斗胆请问,呼厨泉之于魏武,比起外臣之与陛下,罪过孰轻孰重呢?”
高岳剑眉一挑道:“汝欲以呼厨泉自比、以魏武帝比朕么。”
桃豹再拜:“若从今日情形来看,只要陛下一直励精图治亲贤远佞,将来必然远迈魏武。外臣粗疏,但既然能遇着陛下,自然也应比呼厨泉要略胜一筹。”
此时,大殿中又一人缓缓走了出来,向着桃豹不疾不徐道:“足下昔年征战时,上至晋室王公,下至黎民黔首,多少无辜的性命都是足下断送,长期纵容部下四处滥杀,甚至先奸*淫掳掠再分食人肉,导致大河南北曾一度千里无人烟,人人闻羯色变。这难道也是王者之师争衡天下的必要手段么?我本不欲以非我族类之语相诘,然则足下所行之事,岂是正人君子所愿为?而今足下穷蹙远来投附,我圣天子宽仁予以接纳。不过足下也当常自警省深表忏悔,以诫后人,为什么还要当众如此牵强粉饰呢?”
大殿中为之一静。桃豹忙抬头细看,却见此人面色清朗,温文儒雅之中,却带着明显的责备目光。又见他冠服异于诸文武,且站在所有人的最前头,实有领袖群伦之风。桃豹立时醒悟,此人是秦国群臣之首,大冢宰、左相国杨轲。
“尊驾必是杨相国。鄙人有礼了。昔年鄙国张右侯还在世时,对相国您赞赏有加,常常为了不能与您把酒唱和而惋惜。今日鄙人得以当面拜见,幸也!相国金玉良言,鄙人铭记心中,还望将来有机会,相国能够再多多指教。”
桃豹果然不敢再强辩,并肃容敛衽,躬身施礼。杨轲淡淡的回声客气,也不再多话,又轻轻退了回去。
见高岳并无明显的怪罪神色,桃豹立时顺水推舟,仿佛一把收起了全身的刺,垂首恳切道:“外臣得罪国内,势穷来投,本也确应负荆请罪。得蒙陛下恩遇,乃敢当廷与贤公卿等哓哓以辩,非是外臣一昧狂悖无礼,实在是因为大皇帝泽被四海,德化八方,可以使远方来附之徒,如沐春风,不会因言获罪。且外臣对鄙国先帝仍有感激,即使自己犹如丧家之犬,也不愿坏了他的脸面使他蒙羞。些许肺腑哀鸣,伏请陛下宽宥。”
殿上议论之声又起。高岳轻轻点头,忍不住微叹道:“未料桃卿从武宿将,口舌竟也如此锋锐,卿可谓是收放自如了。”
桃豹再三逊谢。又道:“大秦国力愈盛,陛下混一宇内,霸业指日可待。其实我赵国,从前又何尝不是强盛之国?只不过因为后继无人,而今君主昏暴失德,臣子或者谄媚求富贵,或者惜命而噤声,总之上下浑濛一片,好比自废武功,所以现在不仅中兴无望,在陛下的兵锋之下,连勉强维持似乎都不可得了。”
“外臣跟随我先主创业,当时只不过是想有口饭吃有命能活。后来历经艰难困苦,到了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本可以安享富贵晚年不理世事,但实在不忍他拼命打下的基业一朝消亡,将来祭祀断绝、死无血食。故而只好庸人自扰,欲行救国大事除掉暴君,奈何不慎事泄,连累老友丧命,自己也落到这个地步。但仔细想起来,外臣懊恼但不后悔,最起码,对着我先主,对着我国内人民,乃至对着天下苍生,外臣也算尽心尽力了。”
高岳对众臣感慨道:“可听见否?桃卿此言,倒算满含真理。但凡主不明臣不贤,那么再好的基础也会迟早被消耗一空,再强的国力也终有崩塌的那一日。众卿!朕与卿等共勉罢!”
诸臣齐声称是。高岳又听了一番桃豹当日事变前后的情形,便问桃豹此后作何打算。
“鄙国日渐颓废,虽说是陛下天命有归,但也半是因为鄙国君主石虎昏暴无能所致。不瞒陛下,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外臣对石虎非常嫉恨,必欲除之。与其坐视他仍在作威作福,还不如趁早掀翻了他,让他当不成国主。所以,外臣愿意献上一计,助陛下早日剿灭石虎。”
“众所周知,赵军如今确实不敌贵国强兵。但之所以还能够始终勉强维持对峙的局面,确实因为粮草充足,后顾无忧,好比邺城,虽然被围困两年之久,但城中暗道下供应不缺,兵卒有吃有穿,故而迟疑不愿就地投降。”
高岳疑道:“前方报于朕说,已经数次挖断了邺城外的好几条暗道,但城中物资似乎仍然不怎么紧张。难道邺城中有化木为粮的法术不成?”
桃豹笑了一下,但立刻又摆正了面容。“世上哪里能有这般神术!且一昧断掘暗道,也是治标不治本的被动法子。断掘一条,再挖就是,城中人口巨多,费不了多少时间。好比一个人在吃饭,咱们砸掉他的碗,并不能阻止他进食,他换个碗就是了。只有将那盛满饭的锅给掀掉,方才能够彻底让他陷入绝境。”
“然则卿究竟有何对策?”
第四百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