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妃策-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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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圣上百年之后,选一个仁善的储君看起来更容易保全皇室的血脉,这对于一个受到这般强烈刺激的圣上来说,亦是多么难得。
李謜临终提到的建宁王,是肃宗皇帝的第三子,为人英毅有才略,又善骑射,在安史之乱中屡建奇功,多次击退叛军。因被李辅国、张良娣构陷,污蔑他欲谋害兄长,使得肃宗皇帝听信了谗言,赐死了建宁王。
后来肃宗皇帝得知了真相,追悔莫及。及至先帝即位,亦始终不能释怀,先追谥为齐王,后又追谥为承天皇帝。
这件事,在肃宗、先帝两朝都影响极大,彼时圣上已成年,此事是他亲历,不可谓不深刻。
李謜说自己被构陷,只得以死证清白,又自比建宁王,圣上岂能不知他所指何人!
又说太子忠心耿耿、仁慈宽和,自然是说到圣上心坎里去了,此时舒王一派所有的质问顿时都变得可笑起来,反而是太子等人既没有替自己辩驳,也没有反唇相讥,倒显出果然是仁慈宽和来。
念云低着头绣一方小小的肚兜,却不当心一针扎到指头上,“哎呦”一声,一旁替她整理线的茴香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十一娘没事吧?”
念云摇摇头,今日总有些心不在焉,手指头已经被扎了好几次了。她索性放下手里的绣品,站起来走到窗边,抬头望一望那铅灰色的暮云,轻轻叹一口气。
地下生着三个大铜盆,里面烧着银丝炭,门上挂着厚厚的棉毡子,使得整个屋里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暖烘烘的。
茴香陪着她走到窗边,见她出神,迟疑地问道:“十一娘还在想着郡王的事么,奴婢看这几日郡王也并没有去纪氏和偏殿那边,想来心里总归还是在意十一娘的……”
听她提起这个话题,念云仿佛是才想起李淳和她闹了别扭的事,脸上有几分茫然。不不不,她不是为这件事出神,她想的是朝堂上的事。
前两日怀远坊龙袍事件之后,整个东宫都在为之惴惴。子厚他们那边几乎得不到什么消息,李淳又恰好同她闹别扭,自然也无从得知,她仿佛一下子就变得耳聋目盲,越发不安起来。
她猜得到,李谊必定借此事发难,而东宫也不会轻易认栽。
外头小丫鬟忽然跑进来禀报:“夫人,夫人,郡王来了!”
茴香脸上顿时有了光彩,嘴上却斥道:“小蹄子越发咋咋呼呼的了,郡王自然是要来的!”
念云仍旧站在窗前没动,静静地看着李淳自细碎的雪花中踏着破碎的冰碴子走进视线,身上仍旧穿着朱红团花的官服,肩上火红的披风被薄雪染了一层银华。
他走进大殿,茴香迎上去替他解下披风,他望着念云的背影,微微顿了一下脚步。沉吟了一瞬,抬脚走到她身后,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脸上贴的膏药。
那块膏药被精心剪成了月牙形,贴了珠箔和云母,反而更显妩媚。
念云缓缓转过头来,她的肌肤于是触到他的指尖,只觉得那指头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
“疼吗?”
她抬眸,眸中水波潋滟,咬着嘴唇,轻轻地摇头。
那日他一时心情抑郁,冲她发了脾气,走出宜秋宫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稍微动点脑子就知道一定是李谊那小子的诡计。
念云再如何,也绝不至于在丹凤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同舒王有暧昧举动。
可这几天忙于源儿的事,他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解释什么。
“念云,我……”
念云抬手,将食指竖在他唇上:“不解释。”
她怎会不懂,又何须他费心去想那些道理同她解释,索性不要听。
他忽然觉得心疼,这两日,委屈她了。他揽住她的腰身,用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念云只觉得他身上散发出凛冽的气息,不同于单纯的天气冷所带来的寒气,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仿佛屋子里生再多的火盆也温暖不了他。
念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她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第九十章 治丧()
李淳将脸埋在她肩头,许久,瓮声瓮气地问道:“念云,你这里是不是藏着一块牌位?”
念云的身子微微一震。
她没有告诉过他,甚至防着玉竹和重楼,但他还是知道。
念云带他走到寝殿的里屋,走到壁橱旁,踮起脚,打开最顶上的一格。那里头有一个小小的神龛,里头供着的是一尊莹白剔透的羊脂玉观音像。
她将手伸到那观音像的一侧,用力一推,不成想那里还有一个暗格,后面紧密地嵌着一块木头牌位。
郭氏女木叶之位。
神龛和牌位都十分干净,没有任何灰尘的痕迹,想来是常常擦拭和供奉的。
茴香帮她把那神龛拿下来,摆到案上,将那观音像放在了牌位旁边。观音慈眉善目,嘴角微微露着亘古不变的笑容,悲悯地望着芸芸众生。
李淳忽然觉得那观音就像死去的郭氏,那一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初冬时节,她替她挡了致命的一箭,也从此远离了这世间的纷繁曲折,远离了这许许多多的艰难挣扎。
她若有知,也许此刻就是以这样的目光望着他们的罢。
念云默默地拿帕子又擦了擦牌位上的灰尘,一直把牌位给擦得发亮,才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拿出一个香炉,点了几片檀香,恭恭敬敬退后两步,磕三个头。
是为姊姊,也为数年前的自己。那一年,望舒楼的一场大火,活生生地烧掉了郭木叶的过往,将她的生活彻底改变。
李淳也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照样上了香,磕了头。
念云看向他,今日并不是姊姊的忌日,不知他为何会想起这个。
李淳看出她的疑问,只是低下头,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来。
一块薄薄的木牌,不过七八寸长,木头似乎还散发着新鲜樟木的香气。但那形状,怎么看都像是一块应该供在香炉前的牌位。
李淳忽然咬破手指,用自己的血在那木牌上缓缓书写:
弟李源之位。
念云猛然抬头,一时悚然而惊。
李淳恍若未觉,眼帘低垂,认认真真地将每一个字都描摹一遍,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专注。
源儿!
她心里某个被厚厚的灰尘掩盖的地方,忽然有点钝重的疼痛。
这疼痛辽远而空旷,像千里之外的荒野中猛然掉落一颗陨石,狠狠冲击在地面,但因为距离遥远,这疼痛不够锐利,不够强烈,却足以让她呼吸一滞。
她在那个瞬间忍不住泪流满面。
李淳用最简洁的语言,尽量平淡地说了宣政殿里发生的事,一面温柔地摩挲手中的木牌,像是在亲昵地抚摸幼弟的肩膀。
“是我私底下命人同源儿联系,教他以东宫利益为重,演了这样壮烈决绝的一出戏。”
念云握住他冰冷的手,轻声安抚他。
“源儿,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六皇子,你始终都是我的二弟,是东宫里靠着泡桐树读书的儒雅少年。”
他叹一口气,“我已经站在了这条路上,所有人都容不得我不再继续前行。该通往那条至高无上的光明大道,还是通向幽暗的死亡,我都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并稳稳地踩着战友的血肉和白骨。”
念云自他手中接过李源的牌位,郑而重之地摆在了姊姊的牌位旁边,添香,磕头。
“淳,我会陪你一起走下去。”
“念云。”
她抬起头,正撞进李淳黑沉沉的眸子里,那眸中暗流汹涌,如同一个黑暗的漩涡,正酝酿着某种令人胆战心惊却又无法抵挡的东西。
他仿佛有话想对她说,可是,当她认认真真准备听他说的时候,他却又忽然低下头去,“无事,这次源儿出事,圣上心里的天平只怕该向着父亲这边了,难保会有些人狗急跳墙,你也当心些,莫要随便出去。”
念云点头应了,但隐隐感觉到他想说的远不止这些,却不知为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夜色深沉。这一年的冬天,天气冷得不寻常,细碎的雪花纷纷落落地飘着,寒气透骨。
今夜没有那六对大红的灯笼,无论是李淳,还是太子,都没有心情去体会那红灯笼所带来的喜庆与热闹。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也许都不会有红灯笼挂起来罢。
李淳跪在两块牌位前,维持着一个忏悔的姿态已经很久,木雕一般。屋里也没有点灯,只看见香炉中隐隐的明灭,檀香的气息笼罩出一片空灵的肃穆。
“淳……”
他没有动,却低声道:“今晚崇文殿议事,你也一同去罢。”
略用了几口晚膳,两人都吃不下,便直接去了崇文殿。
书房里已有数人在等候,除了子厚和韦宗仁几个年轻官员以外,王先生却也在,彼此起身见礼。
郭鏦亦在,当着这许多人,并未表现出格外的亲厚,只是微微欠身示意。
念云回了礼,一一请大家落座,才问道:“怎的没在崇仁殿那边么?”
这一句自然是问的太子怎么不见。王先生轻咳一声,道:“殿下风症又犯了,故将事务暂时托予郡王代理。”
太子素来身子骨不好,风症发作的时候头晕目眩,无法理政,又兼之严重的风湿,一到这大冷天便受不得一点寒气,屋里要生许多的火盆,不然双腿便疼痛不已,几乎行动困难。
不过,白日里还在朝堂上好好的,这边一出了事,而且是这样重要的大事,他竟就这样病倒了,直接撒手把事情交给了淳?
念云颇为诧异,看向李淳,李淳眼里十分平静,似古井无波,淡淡道:“圣上命殿下主持六皇子的丧仪。”
念云忽然明白了,太子又在逃避现实!
他身为太子,却又是李謜的亲生父亲,说到底,李謜之死和东宫脱不了干系。而现在圣上把葬礼的事交给他去办,这个度恐怕有些不好把握。
他索性就病倒了,烂摊子一推,就算圣上怪罪下来,到底还能说一句淳儿年少无知、不懂进退等等来敷衍一番,不至于让人捏到他和东宫太大的把柄。
念云问道:“既如此,圣上可下旨了么,六皇子是在宫里治丧,还是在六皇子府邸,或是在东宫?”
韦宗仁道:“陛下虽未下旨,韦某以为,自然是在六皇子府邸,如今怎么说他还是六皇子的身份,并不是东宫的世子。”
王叔文道:“圣上虽然已经替六殿下脱了罪,且圣上多有惋惜之意,但毕竟六殿下一事太过激烈,若超出正常皇子的规制下葬,未免太过招摇。在下以为,不若以未成年皇子的规制来办。”
未成年皇子比成年皇子又略低了一些,源儿年不及弱冠,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的。
但正因为六皇子的死因非比寻常,才要风光大办,本来圣上命东宫来办这件事,应该就有此意了,未必就仅仅是试探。若是潦草了,又如何对得起李謜临终时种在圣上心里的仁善友爱呢!
念云沉吟道:“王先生未免太过谨慎了些。六皇子的事,说到底还是因东宫而起,既然圣上下了这样的旨意,决不可敷衍。咱们既然不能保他平安活着,总不能身后的事都草率!既然圣上已经判定他无罪,那就定要显出重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