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汉月-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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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德清方,贞节不挠;在戎致身,见危授命……真是说得好啊!令祖子隐公不愧是先朝之名臣,”杨昱击节赞叹,“如此说来,令尊在荆州奋勇抵御桓叔兴之乱,直至为国捐躯,可谓是上承先祖‘在戎致身,见危授命’之遗德,不辱先人之令名。”
听杨昱说起先父事迹,周惠连忙依礼起身,拱手回答杨昱道:“是。先父旧rì之义,在下亦铭记在心。”
“我想允宣也该记得,”杨昱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严厉,“既然如此,允宣为什么不能循义而行?当rì在巩县为南军所执,为何不能贞节不挠,反而改节侍奉?允宣父祖皆为我大魏之府户军将士,如今自己却为南人效命,既废君臣之义,复逆父子之伦,可乎?!”
果然是这件事呢……周惠在心里叹了口气。
的确,按照这个时代的观念,他乃是地地道道的魏人,除非家门为魏朝所弃,否则就应该为魏朝守节尽忠。然而在周惠看来,如今的魏朝和梁朝,一个开隋唐盛世,一个继汉晋遗风,都可以说是承扬华夏一脉的邦国。既然如此,那么他在哪一边都无所谓背叛,只要不投尔朱荣一党、不投北部柔然就行。其余的考虑,就是看哪一边能够重用他,能够给他和他的家族带来更好的前程。
按照他目前的家世,如果没有绝大机遇,很难在魏朝得到重用,只能和自己的家族一道,在随后的数十年战乱中颠沛流离。在这种情况下,谈论忠于朝廷实在太过奢侈,也毫无必要,例如在当前的荆州、徐州战乱区域,两国之间掠夺民众、或者民众避难他逃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在发生么?
换而言之,谈守节也是要有资格的,正如卖国同样要有资格一样。一般的升斗小民,省吃俭用的买辆邻国的小车,不过是为了实惠而已,实在上升不到卖国的高度;真要卖国,也该是那些庙堂之臣才能做到的事情。
以杨昱的经历和立场,这些他是想不到的。作为魏朝名门世家,即便他们自己不想要什么官职,官职也自然会主动来找他们。依然以杨愔为例,他十四岁跟随父亲杨津前往定州,很快就因为父亲守城之功,被荫封为第六品的羽林监,赐爵魏昌县男;考虑到他的年龄还小,杨津替他拒绝了官职;然而去年回洛阳之后,他马上又被授予从五品的通直散骑侍郎;这次随驾渡河北上,则转为第四品的通知散骑常侍,而他现在只不过是十九岁的年龄。
与之对应的,是寒门子弟出仕之艰难。王建为府户军统军,立有守城却敌之功,身上还继承了巩县男的散爵,被号称知人的杨昱破格提拔,也只能担任第九品的长兼行参军。
更极端一点,即使不愿出仕,单纯的宅在家中,在士族和寒门也完全是两种际遇。高等士族做宅男,叫做养望,如谢安之在东山;低等士族做宅男,叫做隐居,如陶潜之在南山;而寒族在家中,则连宅的资格也没有,只能为了生计拼命cāo劳,应付朝廷的各种租赋和劳役。假令陶潜没有士族免于租赋的待遇,同样需要艰苦的为生计cāo劳,他绝对没有“悠然见南山”的闲情,也绝对没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
由于这番缘故,不管是在南朝还是北朝,无数庶族和寒门都削尖了脑袋,努力的想爬进士族的门槛。在这种情况下,周惠为了家门前途,投奔同出寒门、又有同乡之谊、愿意重用他的陈庆之,这实在是他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周惠甚至有些顾影自怜的意思。如果不是朝廷强行征召,又找不到其余的出路,他为何明知荥阳会陷落,还冒着生命危险去守城?如果不是投靠陈庆之,立下参赞军务的功劳,他哪来的车骑府录事参军,哪来的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又哪能登堂入室,在这杨府内堂接受杨昱的教训?恐怕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吧!
不过,争论这些朝廷制度,是非常无谓的事情。所以周惠没有和杨昱分辩什么,只是拱了拱手道:“杨公以大义相责,以先人遗德非难,在下不敢反驳。只是陈车骑与在下乃是同乡,又对在下颇为赏识,在下终不能无动于衷。回家请示伯父之后,为了家门前途,在下也就不计毁誉,投入到陈车骑麾下……况且,陈车骑目前是大魏武都县公、车骑大将军,在下为陈车骑效命,也等于是为大魏效力,否则朝廷何以封官赐爵?”
这番话正好击中了杨昱的软肋,让他一时无法反驳。不错,周惠的确出仕于陈庆之,间接的为元颢效力,但这是为了家门前途。他杨昱为了家族安危,不也同样出仕于元颢么?
这样设身处地一想,杨昱总算是部分的理解了周惠的处境,也隐约明白了他此次登门拜访的目的。沉吟了许久,杨昱决定接纳周惠的心意,然后给他一个承诺,毕竟周惠帮过他的忙,而且本人颇有能耐,德行上也不差,这一点从周惠愿意为河南、荥阳民众请命就能看出。
此外,以杨昱仕宦多年的见闻,像这样的寒门子弟,只要有机会跻身朝堂,往往都能成为一时之秀。若周惠也能如此,届时说不定会成为杨氏的助力……
“允宣的苦衷,我是理解了一点,希望你好自为之,”杨昱微微点了点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今rì之会,我与允宣甚是投契,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畅谈。”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周惠欣喜的说道,然后躬身向杨昱告别,“如此在下先行告辞。改rì若蒙杨公召唤,在下必定乐意从命。”
。。。
第三〇章:烽烟暂息(六)()
出了杨宅,周惠和周财等人汇合,来到青阳门御道上。从御道往北,和景宁里相对的是孝义里,也就是陈庆之故交、车骑将军张景仁所居。按照周惠的猜测,陈庆之十有仈jiǔ是在张宅,但周惠之前已去过陈庆之宅邸,尽到了问候之意,倒没必要贸然去登张景仁的门。
于是他继续向北穿行,往外郭三门所在的阳渠堤道而去。然而,在路过孝义里东面的洛阳小市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熟人:邵县侯元宝炬。
和上次一样,元宝炬依然骑着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看他过来的方向,显然又是从平等寺而来。周惠乃驭马上前,笑着拱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元兄!可还记得在下么?”
“原来是周兄!”元宝炬稍一思索,很快认出了周惠,也拱手向周惠回礼道。
“哈哈,当街相逢,真是幸会!”周惠上下打量了元宝炬一番,略带恭维的笑道,“看元兄的模样,和上次几乎毫无二致,京师这番风云,于元兄倒是云淡风轻呢……还是从平等寺为令郎祈福回来?”
“从平等寺回来倒是不假,却并非为犬子祈福,而是祭拜前年过世的次兄,今天正好是他的忌rì,”元宝炬微微叹息一声,“至于云淡风轻嘛,周兄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反正京师再怎么变,于我这个边缘人是没什么关系的。”
元宝炬的次兄?那就是临珧王元宝晖了,也就是去年死难之幼帝元钊的父亲。说起来,这父子俩都是可怜人,一个自幼被囚七八年,长大后好不容易封王,却不幸因年早逝;留下的三岁娃娃,被胡太后选为傀儡皇帝,结果继位不到一百天,就被尔朱荣沉入了黄河。
“原来如此,”周惠颇为同情的点了点头,努力安慰他道,“既然不须再为令郎祈福,令郎想必十分康健。”
“正是,看来犬子的灾厄的确已经过去,这还要谢谢贤叔侄的成全啊,”提到儿子,元宝炬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除此以外,在下还将周兄的《三字经》抄了几十份,分别赠送给家有蒙童的亲友,一则为犬子积德,二来也可为周兄扬名。”
哦?就这样传抄出去了?版权呢?订阅呢?推荐呢?周惠在心里吐槽道。不过,元宝炬的确是好意,他也无法责怪古人的思维。(古人就是死脸人……)
“如此就多谢元兄了,”周惠勉强拱了拱手。
“对了,周兄名惠字允宣……义兴周惠?!”元宝炬忽然一惊,目光诧异的望了过来,“前时在陛下面前进言,以河yīn之事将费穆明正典刑的那位门下录事,是否就是周兄?”
“正是在下。”周惠点了点头。
“居然真的是周兄!”元宝炬连忙跳下了马,郑重的躬身向周惠致谢道,“费穆此獠,撺掇尔朱荣作难河yīn,残杀我元氏宗室,侥幸得存者,但凡稍有志气,无不对其切齿痛恨。而周兄当廷进言,助朝廷以大义诛之,可谓功德无量,还请受我元三一拜!”
“岂敢受元兄大礼!”周惠也连忙下马,几步赶过去扶住了元宝炬。
然而,元宝炬却十分执拗,坚持完成了拜礼,周惠无奈,只好勉强受之。
这可是未来的西魏文帝的大礼呢……他在心里想到。但这位未来的至尊,如今显然是毫无自觉,从方才自称“边缘人”的言语来看,反而还有几分无法出仕、不甘寂寥的牢sāo。
这时候,后面马车旁的一名僮仆忽然走了过来,在元宝炬耳边说了两句。见元宝炬微微点了点头,那名僮仆便走到周惠前面,深深的躬下身道:“我家娘子令小人代为向郎君致谢,感谢郎君仗义进言,为我家娘子报了家国之仇。”
“贤伉俪真是太客气了,”周惠无奈一笑,令周财上前扶起那名僮仆,“要说致谢,刚才已经受之有愧,又何敢再劳烦夫人?”
“这个……周兄想必有所误会吧,”元宝炬指了指后面那辆马车,“车内并非拙荆,乃是舍妹,刚和我一同祭拜次兄回来。”
“令妹?”周惠诧然。元宝炬只有一个妹妹,即后来的平原公主元明月,倒是历史上著名的美人,在后来的孝武朝掀起了几起大风波,可以归到红颜祸水那一类……但是,她为什么要向自己致谢?
或许是看出了周惠的疑惑,元宝炬主动解释道:“舍妹的夫婿,正是死于去年的河yīn之难。舍妹作为服丧之人,不方便在街上抛头露面,因此遣家仆代为致谢。”
“原来是这么回事,”周惠点了点头,顺着元宝炬的心情叹道,“去年的河yīn之难,造下无边杀孽,可谓是天怒人怨;费穆此獠伏诛,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之征。而那尔朱荣作为罪魁祸首,想必也难以得到善终吧!”
“但愿如此!”元宝炬大表赞同,随即展颜一笑,“那些事暂且揭过不提……我倒是很佩服周兄,初次见面还是寒门白身呢,这才过了两个月,却已经担任了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真令人刮目相看哪!前次在邸报上看到周兄的名字,我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这其中自然有些曲折。”周惠微笑着说。
那份邸报,他在陈庆之府上也看到了,上面写得非常简单,元宝炬身为宗室侯爵,虽然能看到邸报,却毕竟远离朝局,自然不会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形。
他心中忽然一动,指着洛阳小市对元宝炬提出了邀请:“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在下自杨府吊唁元旭兄出来,却和元兄于街市中道相逢,可见颇为有缘,不如找个地方小酌几杯、叙叙别后情形如何?上次见面,还没来得及请教元兄尊讳哩!”
“也好,我也正想与周兄畅谈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