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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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一生自比周文王,却被追谥武帝。而一生效法曹操的宇文泰,却如愿以偿地得以谥“文”。他若有灵,也该觉得欣慰吧。
如今静静地睡在成陵里,身边陪伴的是追随他多年的姚氏。有姚氏陪伴他,在漆黑冷寂的地下,他应该不会觉得那么寂寞吧。
那日觉儿来问我,说主墓室里是否要为我留下位置。
“将来家家百年,也可和阿父同穴而眠。”
我想了想,说:“把姚氏放进去吧。你阿父需要的,我从没能给过他。却是姚氏,最懂得他的心思。”
于是觉儿在他的左边为我留下了位置,将姚氏的棺椁放在了他的右边。
宇文泰下葬之后,我跟着觉儿搬到了云阳宫。
我住在宇文泰曾经住的那间寝殿里,留着所有那些乳白色的轻纱。深夜里,我一个人睡在那张如海一样的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穿梭于殿中的夜风将那些轻纱吹得翩翩而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宇文泰会要挂上这么多轻纱。
风起的时候,总觉得苦苦思念的那个人,会从那片飞舞的轻纱后面走出来,走到面前来。
这大殿深邃如海,我溺在其中。他这七年来在这里的一切感受,我终于都可以再细细体味一遍了——
除了孤独和思念,除了对往昔无穷的追忆和无尽的悔恨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同我一样,死寂了七年。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一日觉儿来看我,闲话了一阵,他说:“在这云阳宫里,其实阿父藏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家家想知道吗?”
我想了想,问:“他想让我知道吗?”
觉儿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个,孩儿也不晓得。也许并不想吧。但是我觉得,家家该去看看。”
他领着我穿过偌大的宫殿,一直穿过后花园,到了一处隐秘所在。那仿佛是个荒废的苑子,朱红的苑门紧锁,上面的朱漆有些开裂剥落。门楣上结了些蛛网,似是很久没有人来。
惟有门上那锁光亮如新。
“锁住的。”我说。“这是哪里?”
觉儿从袖中摸出一把黄铜钥匙:“这是阿父留在太师印的漆盒中的,想是从不离身。我也是在最近才刚刚发现。”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开那把铜锁。
“阿父从前常常独自一个人来这里。听莫那娄说,这里是大统十六年刚开春开始增建的。”
大统十六年的春天。
我一时失神,那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提步走进去,刚走进庭院,已经浑身颤抖,脚下无力。
这假山,这池塘,这银杏树,分明就和聆音苑一模一样!
书房里的屏风,内室里的床榻,乃至桌椅,乃至窗纱,同聆音苑的分分毫毫并无半点差别。那铜镜和妆奁蒙了一层薄薄的尘,似是有段日子没人来了。
屏风上的依旧是他的笔迹,南国有佳人。
那年,他看着我轻轻一笑,说:“小女儿之态。”
床脚处的架子上,挂着他的铠甲和兜鍪。亮亮的明光铠,陪伴了他几十年南征北战的生涯。如今这冰冷的铠甲孤单地矗立在这里,而它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穿上它了。
“听莫那娄说,这里阿父从不让人进来,一向都是阿父亲自打扫,不假人手。他常常独自在这里过夜”
“你先出去吧。让我在这里陪陪他。”我已四十二岁,不愿在已经成年的孩子面前落泪。
觉儿放下手中的钥匙,轻轻走了出去。
眼泪肆无忌惮地落下来。
终于没有人看得到我的软弱和无助。
自他去后,我未有过如此撕心裂肺的时候。我以为这么多年爱恨纠葛,对于和他有关的事我早该无嗔无喜,无梦无惊。
这漫长冷寂的七年,我一直以为是我独自走过。我一直以为,他在这富丽的云阳宫里,坐拥着他的权力,有那些年轻妖娆的姬妾为他排解忧愁和苦闷。
却原来,他一直在聆音苑里陪伴着我,从不曾离开。
我是他的一场荒唐而美丽的横祸。他费劲心思,挣扎半生,也未得到想要的快乐。
紧紧抱着床上冰凉的玉枕,仿佛那上面还留着他的气味。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脸颊上忽冷忽热,是一串串不知底蕴的泪水。当初的那些感觉,握拳透爪,锥心刺骨,再也没有了恨的能耐。因缘的线,牵了又断,断了又牵,强行的,身不由己的,无法自控。
他那样的爱过我!
我头脑昏沉,恍恍惚惚,抱着那玉枕,口中轻轻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一时间,满座的青年都静悄悄不做声。和窗外街道上的吵嚷喧闹相比是那么不合时宜。
我从袖笼中取出短笛放入唇间。笛声悠悠,碎飘天外。时近仲秋,皎皎明月当空,人却各在天涯。
楼上月徘徊,离人犹未归。
我放下短笛,一时满座沉默。
忽然宇文泰的一阵笑声打破了沉寂:“唱得真好!”
各人立刻收起了伤感的表情,纷纷嬉笑着附和。哀伤的情绪散得如此之快,仿佛刚刚各自静默的那一幕是一场莫名的幻觉。
一个青年笑道:“黑獭,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何苦在此打发时间?还是快去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他看着我,细长的眼睛喜悦而多情,牵起我的手,在我的指引下往我的房间走去。
我被他牵在手中,因为害羞和紧张,手心在他的手中在微微冒汗。半低着头,步摇一晃一晃地扫过我的脸颊。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个男子。我闻到他身上一股好闻的阿末香和男子的体息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步履沉实,那红灯高挂朱纱层叠旖旎的走廊仿佛怎么也走不完。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明音,我是你的夫君,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我望着他,又惊讶,又欢喜:“你怎么知道我叫明音?我并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我很早就认识你。”他捧着我的脸,吻轻轻落在我的脸颊上,“我在梦里见过你。我每夜都在梦里和你相见。明音,我已经盼了你十四年。”
我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睁开眼,空空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半开的房门内外,穿梭着冰冷的夜风。
我抱着那玉枕睡在床上,外面已夜幕四合,又不知何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墙壁上映着庭院里随风的树影,寒冬里,黄叶落尽,枯瘦的枝如鬼手一般在墙上招摇。
空床上,卧听窗外雨声滴沥。一夜长如岁。
寒侵入骨。
我长叹一口气,抹去眼角冰凉的泪。
这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可惜黄粱未熟,美梦已醒。
而我的梦中人在那土封之下,安静地,荒芜地,长久地沉睡了。皮肉逐渐腐烂消失,只剩一具白骨,枯朽的,再不见天日——
可他同我在漫长的岁月里那样煎熬又残忍地相爱相恨过!
而今才道,当时万般,皆是错了。
第九十九章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宇文泰下葬两个月之后,到了十二月,皇帝下诏封赐给觉儿岐阳之地。凤鸣岐山,因岐阳乃是西周王室发祥之地,皇帝便封他为周公。
觉儿因为是宇文泰的嫡长子,自出生起一路便颇为平顺。九岁就被封洛阳郡公,今岁三月诏为安定公世子,四月又封了大将军。宇文泰去后,他在陵前袭太师职,又袭安定公爵。如今又成了周公。可是我的心里始终隐隐不安。昔年在福音寺外那个疯疯癫癫来路不明的史元华说的话隔三岔五就会在我脑子里浮现。
觉儿如今已是至贵之位,我的不安就越发强烈了。
这天闲来无事,便带着侍女去福应寺拜佛。
正值深冬,天寒地冻。寺里依旧堂庑周环,曲房联接。寺中的佛像似乎重塑了金身,寒冬腊月里,香火依然鼎盛。大家都赶在年前来拜佛求愿,期许来年的太平安康。
这是萧条的岁暮。整个长安城似乎都因为宇文泰的突然辞世而长久地笼罩在沉默和萧瑟之中。
我默默想,这是宇文泰最中意的一间寺庙。那一年他乘着朱轮长檐车而来,同我在这里争论曹子建的诗文。好像二十年的时光,也不过是在这间堂皇的寺庙里烟香缭绕的一春一夏。
我跪在佛前,心里想着他,感到岁月是那样的无情和荒凉。他征战一生,到最后,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邹夫人多年别来无恙。”
我回过头去,却是那个虽只见过一面,却被我在心中无数次想起的史元华。
他话音未落,已被大殿门口守着的侍卫挡住,不得上前。
他一身粗袍,乌发齐整。这么些年过去,他的容貌却没有丝毫改变。
“史先生。”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他微笑着拱手朝我做了个揖:“夫人一向安好。”
我朝他笑笑:“先生也别来无恙。”
明明只见过一次,只有过一次语焉不详的对话,却怎么好像非常熟稔一般。我自己也暗暗惊奇。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身素服,说:“宇文泰去得有些早了。他本不是这样的寿数,可惜他杀孽太重,渚宫制胜,阖城孥戮;柔然归命,尽种诛夷,因此折了十二年寿命。可惜了,可惜了。”
我明白眼前这个人不同寻常,便追问他:“先生能堪破天机,可否指点一二?”
他依旧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抬眼望了望四周的兵士。
我吩咐侍女:“你和他们都去寺外等我吧,我和史先生有话要单独说。”
待到大殿里人都走空了,史元华这才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走到佛像前,伸手捻起三根线香点燃,拜了几拜,恭敬地插入佛龛的香炉里。
这才回过头来,脸上一扫方才的表情,变得严肃凝重,说:“昔年曹操被汉室加九锡封为魏王。亡故后曹丕袭魏,逼迫汉献帝禅让天下,而魏祚不永。如今又是几百年过去了,夫人可想过这天下有一日会姓宇文?”
我的心里一抖。这是宇文泰生前从未提起过的事情。可是在他的心里,是否也有过要效仿魏武的想法?史元华以曹魏相比,是在暗示我什么?
不不,那时在秦州,他亲口对如愿说过他永远是魏的臣子,永不篡政。他也对我说过,他原先志不在天下。
虽也有人妄测他是要效法魏武将天下留给儿子,但我从来也不相信。
还未待我开口,史元华紧逼着问:“夫人就当真一点都没有揣测过宇文泰在这方面的想法?”
我掩住纷乱的心事,说:“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如今他都已经不在了。再追究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夫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安乐,长命百岁吗?”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似在嘲笑我。
我一下子想到那年他说觉儿和邕儿的话,心又被扯痛,急忙问:“先生那年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每每想到先生的话,我都觉得十分不安。”
史元华笑了笑:“即使不能急流勇退,何不止步于此?若再向前,祸福实在难料。”说完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