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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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了定心神,见他躺下,帮他盖好薄衾,在他身边坐下。
他拉着我的手说:“我醒来时,要看得到你。”
我尤在心神不宁,胡乱点了点头。
等他醒来,已经日薄西山。他哎呀一声,说:“我竟睡了那么久?”见我还坐在床沿上,笑着说:“这么听话,真的一步都没走开?”
我局促地一笑,说:“走开了一小会儿。去吩咐他们给你做点心。”
他笑,说:“做的什么?”
我起身吩咐眉生去把凉好的绿豆百合汤端来,说:“暑气盛了,吃点这个好。”
他坐在床上不肯下来:“喂我。”
我白了他一眼:“这么大人了,又没生病,还要人喂么?”说着走到旁边,把那玉盏往小几上一放:“自己爱吃不吃。”
他呵呵一笑,乖乖起身,坐在小几旁吃起来。吃了两口,说:“好甜!”
“太甜了吗?”我想起这汤是眉生做的,便说:“这是眉生做的。南边人嗜甜。吃不得吗?”
他搅动着汤里的小银勺,问:“你怎么不给我做?”
“下次吧。”我又白了他一眼。
他吃完绿豆汤,拿巾子擦擦嘴,说:“我最近要开始整军了。”
“整军?”我不懂。独孤公子从前从不跟我说这些。
他说:“高欢兵力强盛,连年进犯。永熙三年曾攻克潼关,进逼华阴;大统元年正月又攻潼关;大统二年三月,高欢袭取了夏州,不久又袭取灵州,今年正月,高欢领军屯蒲阪,于黄河上架设浮桥,准备渡河攻潼关。我那时在建康匆匆见你一面,听说他们屯军蒲阪。本想在建康多羁留几日,也只好匆匆回来。在我们婚礼之前,刚跟他们在小关打了一仗。”
啊,这些事情我从不知道。我从不知道,他一直忙于应对东边强劲的敌手,几乎应接不暇。
永熙三年到大统三年,我正和独孤公子僵持,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郁郁寡欢。
——我们竟僵持了整整三年。
“在小关打赢了?”我问。
他一笑:“你夫君一向用兵如神。不仅大胜,连高欢的大将窦泰都被逼自杀了。”
我想起姚氏说的,宇文泰,一向求仁得仁。
不禁低头一笑。也许是真的。他是被上天眷顾的。
他不知我心中所想,继续说:“西边本就不比东边物产丰饶,人烟稠密。我想着,若总是这样被动,长此以往,我们坚持不了多久,早晚要被东边吞并。当务之急,我要整顿兵马,提高士气,扩充军队。”
我看着那空空的白玉盏里静静放着的小银勺,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他一愣,好像我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忽然又笑了,说:“你该知道自己的男人每天在干些什么。不然,怎么了解他?”
我抬头看着他:“不是一向说,妇人不能干政么?”
他白了我一眼,说:“我只是说给你听,又不是让你去扩军。”
听他这样说,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见我笑了,说:“我准备七月下旬集诸军于咸阳,八月到潼关开始整兵。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咸阳?秦的旧都,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山水俱阳。西汉帝陵也都在那里。经年久旷,如今不知荒成什么样子了。
“阿房宫是在那附近吗?”
“大概四五十里路吧。你要想去的话我就命人送你过去。”
我想了想,说:“算了。那宫殿,秦朝两代皇帝建了那么多年也没建成,光劳民伤财,最后连帝国都垮了。有什么可看的。”
他笑眯眯看着我,说:“明音,我小看你了。”
“什么?”我不解。
他说:“你这小妇人的胸中,竟还有天下的丘壑。”他仰头咂咂嘴,满意地说:“不愧是我宇文泰的妻子。”
我不理他洋洋自得,说问:“你读过鲍参军的那首拟行路难第十五没有?”
“鲍参军?鲍照吗?年代很近吧?他写什么了?”
我又白他一眼。他是不是只读过曹孟德?
我顺手取过他面前那喝尽的玉盏中的小银勺,轻轻敲着盏边吟道:“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君不见阿房宫,寒云泽雉栖其中。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垒垒满山隅。长袖纷纷徒竞世,非我昔时千金躯。随酒逐乐任意去,莫令名叹下黄垆。”
他摇摇头:“意气消沉之语。不好。什么千金躯,什么下黄垆。堂堂一个士人,还不如三国时的一个武夫。”
“谁?”
“太史慈啊。”
“他又说什么了?”我直觉得好笑,不过一首诗,还这样认真和我争辩。
他说:“他死时说,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这才是乱世中的大丈夫!也只有这样的丈夫,才能平定乱世,立不朽之功勋。”
我觉得有些无趣,悻悻说:“看你,我不过是说起阿房宫,念首诗给你听罢了。还惹得你这样认真。”
他一笑,半嗔半喜,说:“你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丈夫,听不得这些消磨意志的话。——”他笑嘻嘻走到我身后,一把抱住我,又说:“要说,也要待天下平定之后。到那时,我同你隐逸林间,再不谈国事,只论风月。随酒逐乐,同下黄垆。”
他正当盛年,意气风发,野心勃勃。他怎么会有想要隐逸的一天。可为了让我高兴,还是这样说。反正还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到时候又是个什么景况,谁知道?总之是说出来大可不必负责的话。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又泛起难言的苦涩。独孤公子有一天是要回来接我的。到那时,宇文泰又会怎样?
随酒逐乐?我们三人的结局,会是怎样?
第四十二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过了处暑,热气已经不是那么浓烈,早晚也有了薄薄的凉意。又是一年秋天要来了。
这天下午,我带着眉生去市集上看布料。既是准备要同宇文泰一起去潼关,就又该做几身男装了。
正坐在店铺里等着老板去把最新的料子拿出来,一个陌生的小孩跑过来,扯一扯我的衣襟,递上一张折好的书信:“夫人,有人遣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打开那书信,上面是熟悉的字体。只有三个字,永祥居。
我的心一阵狂跳。
我四下望去,见那边路口过去的第一家店铺,是个小酒楼,门前挑着大旗,正是“永祥居”。
我同眉生耳语了几句。她去马车那边,对车夫说:“夫人有东西忘在家中了,你同我一起回去取吧。”
支走了车夫,我抬步匆匆往永祥居去。正走到路口,那暗处突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娘子!莫离娘子!”
我应声看去,正是贺楼齐。
他身后一辆乌色的马车,丝毫不引人注意。
我四下看了一下,正是正午,天气正热,街上没什么人。我连忙走进那小巷,抬脚便上了那马车。
贺楼齐驾着马车在一条条小巷中穿过,一直到了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才停下车。
他掀开帘子,将我扶下车。
我四处张望,惟恐被人看见。心跳得很厉害,不安分得几乎要一头蹦出来。
“公子呢?”我问他。
突然身后一阵风,已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我浑身一紧。眼泪夺眶而出。
仿佛过了太多年了。等得太久,以至于不敢相信他真的又来了。
身后的人呼吸沉重,几至哽咽。他身上的香气陌生又熟悉,仿佛从那气味中,遥远的尘封的记忆被一一唤醒。如死后重生般,巨大的渴望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鼻息热热地扑在我的颈脖间,一阵意乱情迷。
这冤家!他提前回来了!
我回过身,一把抱住他,踮起脚吻他。
他踉跄一下,复又紧紧抱住我。
力气太大,我几乎要窒息过去。可是这光景,怎么舍得窒息?时间无多,要多看他一眼,再多看一眼。
“公子”我泣不成声。
他捧着我的脸,心疼地看着我,只是一壁追问:“你怎么样?怎么样?他欺负你没有?”
命运弄人。
我们在长安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紧紧相拥,亲吻,细诉相思。
我问:“公子何时回来的?”
他说:“其他人还在后面,我快马加鞭先回来,先来看看你。若别人都知道我回来了,只怕就不容易见你了。”
我哭着,心如刀绞。仿佛经历一场颤栗的噩梦久久不醒。徐氏姐妹都已死了,却陷入那噩梦更深层的深渊之中——
如今仇也报了,人也散了。青山还在,但没柴烧了。
从此该如何去生活?
已想过很多次,我和宇文泰虽有约定在先,但面对“求仁得仁”的他——他野心勃勃心机深沉,做什么都密密思量细细筹划,待到时候当机立断,要什么得不到手?
不不,这事不能发生!我一生一世,只想服侍一个男人!
“公子我支持不住了。我想一死了之”我靠在他胸口,低低哭诉。
好容易来人世一趟,就算无缘享盛世太平,浮生安乐,却怎料相爱至此,却如阴阳两隔。
他抬手捂住我的嘴,轻声说:“不行。我一日不死,你也不许。”他拥着我,缓缓说:“莫离,我会回来接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娶你。所以你要活着。”
我哭道:“公子,我好想你,我每日都很害怕我受不了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忍辱偷生。”
忍!辱!偷!生!!
我透过泪眼望着他俊美而沧桑的脸庞。也是一身峥嵘傲骨,顶天立地的男儿吧。怎么到了眼下,却得咬牙切齿地说“忍辱偷生”?
为什么?为了谁?
我胸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悲愤。宇文泰,他找到一把最利的剑,凶猛地插进了独孤公子的胸口。
他又何尝不是在忍辱,我为何不能为他偷生?
“如愿,你带我走!”我脱口而出。远离这一切,远离争斗的漩涡,从此只做这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我们还可以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在这乱世中偏僻一隅,把生活过得祥静。
他皱眉,为难:“我走不了。这世道,能走去哪里?我不甘心。我已不能退了,莫离,我只能往前。你懂不懂?”
我的心底如有一眼细泉,缓缓腾起哀痛。向上翻腾,滚动,四下乱溢,收拾不住。
我懂不懂?我当然是懂得的。
不过是为了权力。或者,也为了一个女人。
不不,女人都只是一个妖娆姽婳的借口。他们最终在争的,只有权力。只不过借了爱情,不管是输是赢,他们都能得完满。
后世会说,他为了一个女人,冲冠一怒,直指江山。
或者说,他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切,折戟沉沙。
亦是一段悲凄扼腕的佳话。
男人。
他不愿带我走。他为何不愿带我走。
我收起泪水,从他怀中抬起头,看着渐渐西沉的斜阳。忽然觉得很心酸。
眼前这个男人,抱得再久再紧,也终会被他松开。
我该走了。宇文泰快回来了。
放开这个凄迷荒凉的怀抱,又要走进那花团锦簇的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