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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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宇文泰的一阵笑声打破了沉寂:“唱得真好!”
各人立刻收起了伤感的表情,纷纷嬉笑着附和。哀伤的情绪散得如此之快,仿佛刚刚各自静默的那一幕是一场莫名的幻觉。
宇文泰转向他笑着说:“期弥头,这位女郎,可是不辜负你?”
是他吗?买下我初/夜的人,竟然是他?
这样萧萧肃肃的俊逸青年,如掷果潘安傅粉何郎,应该坐怀不乱不食人间烟火,竟然也贪恋烟花之乐。我不免觉得他的情操辜负了他的容颜。
原来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也是声色犬马贪杯淫逸之徒。
可是如今这世道上,哪里还有翩翩君子呢?纵然是有,又怎么会让我这样的女子遇见?
大家不是一个道上的,就如身在两个平行世界里,只知道有;却从未见过。不会彼此交集,更不会有一刻相念——
错了错了,翩翩君子自然是不会念着我们这样的女子,但我的心里,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时另一个青年说:“阿泰,你别废话了,今夜独孤郎才是主角。**一刻值千金,快放他们去吧。”
说着一屋子的人又笑起来。
宇文泰看向独孤郎,笑着说:“还不快去收下兄弟们送你的礼物?”
独孤郎眉目冷清地扫了他们一圈,然后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问:“你的房间在哪里?”
我顿时慌乱,羞耻得无地自容。为何同他相遇,却是一场交易!
身后是一片促狭的嬉笑声。宇文郎君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期弥头,墨离姑娘是我们送于你的礼物,你该抱着去才是,哪有让人家领路的道理!”
几个青年顿时哄开了一片。
他们是欺负我还是雏儿,要羞我呢!
不过过了今夜,大家再相遇便是棋逢对手,谁又怕谁呢?
想到此,我伸手攀上了独孤郎的脖子。
他颈项间刺绣的衣领触着我的手臂,硬硬的。
我看向他。他也看着我,目光里有些惊讶。然而在一片起哄声中,他还是抱起了我,满脸不悦地回头对那几个人说:“以后可别这么闹了!”说完一脚踏出那房间。
以后,也只是以后。今晚,先过了今晚。
他们都是如此宽恕自己的吗?
我伸手给他指路,他就那样抱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沿着走廊转来转去。我贴着他,步摇一晃一晃地扫过他的脸颊上。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个男子。我闻到他身上一股好闻的麝香和男子的体息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步履沉实,那红灯高挂朱纱层叠旖旎的走廊仿佛怎么也走不完。耳边飘过钟乐之声,欢笑声,我抬头看着他白玉雕成的脸庞,那丰额隆鼻的线条无比高妙,不禁有些飘飘然。
领着他转过几个弯,到了自己的屋子。我伸手去推门,他走进去;将我放落地上。我回身栓好门,默默站在一旁。
而他,在屋子里巡视了一番之后,说:“他们拿我寻乐。我事先并不知情。”
耳中听到他这磁沉冰凉的声音,我清醒过来。
呵,难道刚才我意乱情迷,竟差点爱上了他?
不对,即便是爱上,也只是他的皮相。而皮相,终会**。这爱,也就轻薄。
我曾听姊姊们说,不要知道太多客人的事情。否则会动情。世人都说婊/子无情,皆因为婊/子若有情了,还怎么甘心做婊/子?
所以我不想听他说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希望他尽快做完想做的事情,明早起身钱货两清大家一拍两散,转头再各做各的营生去。
“你是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哈,真是个好问题!这荒乱的世道,难道会有人因为个人爱好出现在这里吗?我说:“被拐子卖来的。”
“你原籍哪里?”他仿似兴致盎然,一路追问下去。
“祖籍洛阳,我是建康人氏。”
“哦永嘉南渡时过去的吧?你是汉人?”唉,他问得太多了。
“是。”我有些不耐。这些都毫无意义。难道他多了解一些我的前尘过往,;就能将我这几年来的、以及以后即将要罹受的苦难都消抹掉吗?
他察觉到我的窘迫和不悦,笑了一下,说:“我是鲜卑人,独孤信。”
“信?”真是个好名字。大丈夫无信不立。可见其父母的期望之高。
他说:“今天是我廿六生辰,是他们跟我闹着玩儿,非要帮我付钱拉我来这里。不过你别怕,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碰你。”
不碰我?哼,他以为他不碰我就有多高尚吗?不是他,自然就是别人。高尚在鄙贱之地是没有容身之处的。
我心里又生出一丝为难:“明天早上,霜娘会来查看”
“落红?”他探询地看向我。
我羞赧,转过脸去。
我听到匕首出鞘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已掀开织锦的红鲤被褥,割开自己的手指,滴了几滴血在那早已铺陈在床单上面的洁白的巾子上。然后他欣慰地回头看我,笑着说:“这下就不会怀疑了。”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气。这蠢人!饶得过我一夜,能救得了我一世?难道明晚来个别的客人,也会像他这样付了钱只在我房里坐一夜?
这蠢人!气恼间,我的眼中已噙上泪花。
他见了,说:“哭什么?我知道你烦恼什么,从今往后我将你包办下来,每月给霜娘那么些银钱,就不会有人碰你了。”
我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诧异极了。
风月场中萍水相逢,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无情无欲无**的厮缠,他凭什么如此对我?
“为什么”平白受了天大的恩惠,若不问个清楚,总担心下一秒就会被雷劈开。
他原站在窗前漫不经心看着外面的景色,听我这样发问,冲我淡淡一笑,说:“你这么干净,我不敢碰。”
注释:
1女郎:魏晋南北朝时称呼女子为“女郎”、“娘子”。搜神记:有一人乘马看戏,见一妇来,年可十六七,云:“女郎再拜,日既向暮,此间大可畏,君作何计?”因问:”女郎何姓?那得忽相闻?”
第四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秋()
这一夜我和衣睡下,梦境里如丝缕海藻般纠缠着的都是他的样子。光怪陆离。
猛然醒转,窗外天色已发白。他衣冠严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透过窗格的雕花看着外面黎明的光景。一动不动,微曦晨光为他镶上明亮的轮廓,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
只怕是坐了一夜。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过头来看我,问:“你昨夜梦到什么?”
“我不记得了。”他问得突如其来,我不由得使劲去想。
梦到什么?不过是他的脸混在那些夜复一夜的噩梦里,忽明忽暗,忽悲忽喜,平白多了几分旖旎的诡异的瑰丽。
他看着我,脸上浮出一种奇怪的喜怒莫辨的神色:“你在梦里一直唤着‘如愿’。”
“如愿?”我为何会唤这个词?虽人生莫不以如愿为乐事,然我的人生哪有什么如愿可谈?不谈也罢,这如愿二字,我是从来不去想的。
我苦笑一下,低头轻轻说:“我哪有什么事情是如愿的。”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在床沿坐下,看着我说:“那是我从前的名字。独孤如愿。”
我心一跳。是巧合吗?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牵引?何以我在梦中会唤出他从前的名?
他问:“你从前认识黑獭?”
黑獭?那便是昨晚那个宇文泰。我茫然地摇摇头:“我是昨晚才第一次见他。”
他低眉像是在想着什么,说:“我和他同出武川。这里只有他知道如愿这个名字。”
“也许是巧合吧。”我伸手挽了挽散乱的发髻。昨夜和衣睡下,连发簪都未取下,现在松松挂在头上,蓬头垢面,不堪与他相见。
他起身到妆台拿了齿梳,又在床沿坐下,伸手取下我头上的步摇,发丝缠乱间,竟没有扯痛我。他将散开的长发拢起,细细地为我梳理起来。
我诧异,渐觉面庞炽热,已不敢抬眼看他。满身污垢的风尘女子,何以让他轻挽发丝?
他却无任何不妥,一边低眉垂目帮我梳头,一边说:“昨晚听霜娘说你刚满十四?如今我看着你就像个孩子。可回头想想,我娶妻那年也不过十六而已。真是时光荏苒,都已十年过去了。”
娶妻?哦,是了。他这个年纪,不光已有妻室,只怕孩子也有好几个了。
他的妻子,必同他一样,豪门高地,锦衣华服。
他又怎会舍得用眼角稍看一个颠沛流离,误堕风尘的女孩。
可他,既有娇妻相伴,为何还要来这烟花柳巷另寻欢愉?就算这世道里男子多去买醉解愁,难道真的可以不顾妻子在家中哀伤垂泪么?
果然天地广阔,安仁却只有一个。只一个安仁,就让天下所有男子失色。
想到此,我薄笑一声,问:“公子?来这里不怕妻子在家中不悦么?”
他不为所动,依旧细细梳发,眼都不曾抬一下:“她一直在家乡武川侍奉我的父母。”
我心中腾起一阵凉意。是了。女子嫁人,要侍奉公婆抚育儿女,顾不得辛劳默默白头;而男子需要的怜怜温柔款款深情,娇柔身段如花笑靥,就尽到外边广阔天地里去寻了。
这样想来,嫁人又有什么好。不过是走到一处或豪华或简陋的深宅里,守着一生的寂寞和荒芜。
同我们也是一样。她们看一个男人,我们看不同的男人,却都是苦熬一生,只为到最后将人生和世情的凉薄看破。
这世道对女子如此不公。大好年华,生生践踏。
我看向他平静如水的面庞,那么坦然不动声色。
竟是一张让人无法鄙薄、无法生恨、无法拒绝、只能去爱的脸!
不不,前面是万丈悬崖,我不能只身跳下!
他却不知我心中跌宕起伏,只默默梳好了头发,又将它们都放到肩上,起身说:“我也该走了。”
“公子还会再来吗?”我仰头看他,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已自觉羞耻无地自容。
他不过是偶一慈悲,我却不能自拔了。我又凭什么问这样的话?连枕席都未与他侍奉,竟就妄想着他的流连。他难道不会认为我一心攀附从此难以脱身?
世间无情的男子,最憎恨便是女子的痴心纠缠,直恨不能远远绕过,不得沾身。
他们都喜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此才可不误缠绵,又不误前程。
而我这样的人,又怎么有资格奢望他的流连?我怎么能不自量力地问出这样的话!
我低着头,手足无措抓紧了床单。
哪想他伸出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庞,说:“我会再来。”
他的手指冰凉的。亦或是我的脸颊烧得太烫。
只是这一颗心沉沉一坠,又忽的飞起来了。砰砰乱撞着,要炸开一般疼得鲜活。
他走后,这屋子的温度随着他的离开忽的冷了下来。我默默坐在镜前,竟舍不得去将他梳过的头发盘上发髻。
不久,霜娘推门进来,也不说话,也不看我,直直走向床边,一手掀开已失却余温的被褥,见到那上面几点已经发暗的红色,沉默半天,才回过头来对我说:“昨夜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