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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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声越发沉重,眼皮也越来越沉,天地间的气味好似都被血腥味替代,安静得什么也听不见了。
宗瑛眼皮彻底耷下去之前仅剩一个念头——盛清让中枪了,而她也将丧失意识。
死于战时也不一定是轰轰烈烈,多少人在这场战争里,悄无声息地丧了命。
死前没有多壮烈,死后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如何死的。
四行仓库的守卫战再次打响,日军火力聚集到四行仓库外部攻打,四行仓库的中国守军给予勇猛反击,双方你攻我守,战事愈烈,似闸北这一场大火一样,越烧越旺。
而在这座缺了屋顶的民宅里,一双白净的手费力将宗瑛从门板前拖起来,重新带回了墙角。
盛清让将昏迷的宗瑛安置在里侧,这才看向自己的左腿。一枪正中左侧小腿,血安静地往外流,他吃力地撕开衬衣下摆,往伤口里填塞布料止血,但很快布料就被染红。
一个人的等待比两个人的等待更为漫长。
听着远处激战声,仰头看天,仅仅可见一方狭小天空,烟尘涌动,蓝天仿佛都被染成黑红色。
时间消逝,体内的血液也一点点流失。
疼痛慢慢转为麻木,肢体能感受到的只有冷——因为失血和饥饿带来的冷。
四行仓库的炮声密集程度由高转低,头顶天空彻底转为黑红色,浓烟呛人,这火却无法温暖人的身体。
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好几次,盛清让都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
体温下降得太快,他冷得浑身发抖,唇色早已发白,意识也濒于崩溃边缘——人的身体被逼至绝境时,难免冒出将要命丧于此的念头,比起坚持活下去,闭上眼是更简单的事。
然而,如果他不坚持活下去,宗瑛大概也就无法回去了。
他转头看向里侧的宗瑛,摸索着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脉搏。
为了将宗瑛送回她的时代,他也必须、且只能撑下去。
以防万一,他拖过公文包,指头探进去抓到钢笔,又抓到他收在包里那只空烟盒——
拆开铺平的烟盒,正面印着infinity与和平鸽,背面一片空白。
对着黯光,他拧开钢笔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颤着手写下了宗瑛住院的地址,以及薛选青的手机号,最后写道:“请将我们送至此医院,或联系此号码,万谢。”
2015年的上海,这天迎来阴历九月的满月。
月亮高高悬着,不屑于满城灯光决高下,只将月光奢侈洒满小巷。
晚十点零四分,一个小囡捧着一只石榴从旧小区楼梯间跑出来,后面大人追着喊:“没有灯你慢点啊!”
小囡走两步突然停住,手里石榴啪嗒掉到地上,扭头马上嚎啕大哭:“姆妈有人死我家门口啦!”
深更半夜,救护车、围观人群、急匆匆赶来的媒体,让一个冷清的老小区突然热闹了起来。
救护车乌拉乌拉疾驰至医院,急诊绿色通道开启,护士站一个电话打到神经外科,盛秋实接了电话。
徐主任一直在医院等,听到消息搁下手中病历,立刻吩咐准备手术。
急诊手术室里,另一台抢救手术也即将开始。
手术灯牌齐齐亮起,其中一盏熄灭时,另一盏仍然亮着。
盛清让被推出手术室,却仍处于昏迷状态,等他醒来,视野中仅有病室里的惨白顶灯,看不太真切。
外面走廊已经热闹起来,脚步声纷繁杂乱,有人快步朝他走来,给他调了一下输液速度,又帮他按下呼叫铃。
盛清让想开口问,喉咙却是干哑的。
护士俯身,说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位手术刚刚结束了,很顺利,你安心再睡会儿吧。”
他瞥向监护仪,上面时间跳动,从05:59:59跳到06:00:00——
又从06:00:00跳到06:00:01、06:00:02、06:00:03,等他回过神,已经到了06:01:00。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
而留在1937年闸北的,仅剩一只公文包。
65|699号公寓(1)()
—1905年12月24日16:30上海公共租界爱文义路广仁医院
盛清让出生。
护士将新生儿包好递到产床旁给他生母看了一眼,随即将其转交给盛家来的佣人。
冬日天光短,佣人带着他回到静安寺路盛公馆时,暮色已将小楼彻底吞没。
大门外电铃响,盛父坐在沙发里身体前倾抖落烟灰,盛夫人静坐在藤椅里眉眼上挑,二楼的孩子们拉开窗帘往外瞅,看佣人抱着一个陌生婴儿穿过寒冬夜风走进来。
—1987年9月14日06:24上海乌鲁木齐中路华山医院
宗瑛出生。
晨曦穿透玻璃照亮走廊,方女士彻夜未眠,听护士说严曼生了,从长椅上起身,打电话通知宗庆霖。
———∞———
—1912年12月13日上海虹口盛清让大伯家
这一年溥仪退位,国父提出辞呈,盛清让在大伯家寄住已经是第五年。
他七岁,从记事起,家里便只有缭绕烟雾和日复一日的麻将声,下了学也无人管饭,口袋里无分文,只得躲进厨房吃中午剩的饭菜。
踩着凳子小心翼翼从纱橱里端出瓷碗,烟味和香水味却骤然逼近,一个耳光挥过来,头先是撞了纱橱门,随后脚一崴,跌下凳子,脑袋就着了地。
盛饭的瓷碗摔得支离破碎,米饭全喂了冰冷砖地。
大伯母气势汹汹骂他:“贼骨头!哪个准你吃?!”骂完便又将他揪起来揍。
五年战战兢兢的生活逼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只看大伯母的脸色,他便晓得今天麻将是赢是输,便能猜到今天要不要挨打,也因此敏感内向,不敢还嘴,更无力还手,挣扎也只是徒劳。
忍无可忍时也哭着跑出门,站在寒风萧瑟、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茫然四顾,可却哪里也去不了。
—1990年12月13日上海699号公寓
这一年东西德合并,第11届亚运会召开,上海地铁1号线正式开工建设,三岁的宗瑛还没上幼儿园。
家里录音机唱着“情缘亦远亦近,将交错一生……”,宗瑛蹲在一旁拆了整整五盒磁带,被方女士抓了个现行。
方女士说:“你妈妈马上就要来教训你了。”
她吓得赶紧把磁带都塞到纸盒子里,严曼从书房里走出来,拿着一沓论文问她:“上面这只乌龟谁涂的?”
她指指趴在地毯上玩水彩笔的猫,严曼正色,她便连忙补充说:“不是它!”
严曼哭笑不得,只能重新打印,又教她以后不能撒谎、不能不分轻重给别人添麻烦。宗瑛似懂非懂点点头,花了好久的工夫,最后把扯出来的磁带,又都卷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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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9月14日上海
这一年,张勋复辟失败,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没有结束,上海特别市成立,大世界落成,先施公司开张,盛清让读中学。
因为营养不良,在体育课上晕倒。
—1995年9月14日上海
这一年,世贸组织成立,国家开始推行双休制,indos95发行,宗瑛读小学。
生日这天,她永远失去了严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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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8月20日上海
这一年,一战结束,巴黎和会召开,盛清让备考东吴大学法学院。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学会不动声色地处理伤口,在承受与忍耐之外,还学会了积蓄力量。
夏风翻动桌上书页,窗外海棠树上栖着栗毛雀,它停留了一会儿,最后振翅一跃,便飞出了这一方小小庭院。
—1997年8月20日上海
这一年,香港回归,宗瑛申请跳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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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12月24日巴黎
法国人准备大餐迎接平安夜,盛清让因无力支付房租,被房东扫地出门。
提着行李从不到10平米的房间里出来,迎接他的是巴黎夜晚的寒风和空旷的大街。
—2001年12月24日上海
平安夜同学纷纷回家,整个上海充斥着迷醉气息。
住校的宗瑛在宿舍泡了一碗面,拧亮台灯,翻开桌上题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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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9月8日巴黎
盛清让打工结束回到住处,通宵准备论文。
—2003年9月8日上海
宗瑛办理入学手续,正式入读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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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9月21日上海
盛清让取得上海律师公会会员证书。
—2008年9月21日上海
宗瑛参加2008年医师资格考试医学综合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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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10月7日上海
盛清让为被欠薪的工人辩护,耗时一个月后的这一天,终获胜诉。
—2010年10月7日上海
宗瑛参与人生中第一台神经外科手术,顺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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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7月11日21:20上海699号公寓
盛清让结束学界的一个应酬回到家,开廊灯,换鞋,烧开水,洗澡,坐在沙发里走神。
十点整,廊灯忽然灭了。
—2015年7月11日21:20上海699号公寓
宗瑛出完现场回家,按亮廊灯,换鞋,烧开水,洗澡,坐在沙发里走神。
十点整,廊灯闪了闪,手机震动,她接了个紧急任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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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11日17:30上海徐汇区湖南路某书店
在上海图书馆待了近乎一整天的盛清让走出大门,没走多久,见一扇黑色铁门,拐进去就是一家花园书店。
这几日南方大幅降温,可即便春寒料峭,还是迎来花开。
从2015年10月28日早晨到现在,已经过去135天,这期间发生许多新鲜事,与之前最不一样是,他终于能走在大亮的日光底下,打量这个陌生时代。
一切都是新奇的,但想在这里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手续繁琐。
不过,解决户口的新政落地,身份问题也不是不可能解决。
书店燃着熏香,背景音乐舒缓,人们或安静读书,或坐着饮咖啡,是和平年代才有的安逸。
他从新书架上看到一本褐色封皮的书,书籍内容关于抗战老兵,他翻开扉页扫过目录,一个熟悉的名字就瞬间从十几个名字中跳出来。
对照页码,迅速翻到157页,页面上方居中四号宋体字写——
采访对象:盛清和。
盛清让逐字读过去,仿佛听他面对面讲参加过的战役。
最后撰书人问到有关他家庭的往事,他也是缓缓道来。
在他讲到“我还有一个三哥,沪战时期忙着往内地迁厂,因此也死在上海了。那时我前线打仗,疑他总做无用功,但后来想,保存后方实力支援前线的事,总要有人去做的,他要活到现在,也该96岁了”的时候,盛清让不由将手中书籍握得更紧。
1937年10月27日晚十点之后,他在那个时代已经“死亡”,不会再见到1937年10月28日的日出。
替而代之的,他见到的是2015年10月28日的曙光,迎接的是这个时代里崭新的一天。
他想起闸北那个漫天火光的夜晚,仍然心有余悸,如果宗瑛不在他身旁,如果不是为了将宗瑛送回她的时代,他很可能坚持不到晚十点,就那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