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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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烈日升空战况激烈,防空壕里阴沉湿闷,发报员抱着电台跪在泥泞地面上焦急敲电报,田鼠肆无忌惮同人一起进出,宗瑛蹲下来迅速打开勘验箱,翻出乳胶手套和小号镊子。
她指了一块石头叫盛清让坐下,一手托握他的手,一手拿起镊子清除嵌入皮肤内的小石子。
头顶只有一盏昏灯,随外面的轰炸颤动着,时亮时灭。
盛清让垂眸,她领口被污泥染脏,额侧头发湿透,分明狼狈,神情却是罔顾外界一切动荡的专注。
疼痛不那么尖锐,焦虑紧张的神经顷刻间松弛下来,阴湿昏暗的防空壕里,仿佛也有短暂温情与片刻安宁。
一切都是暂时的。
外面敌机轰鸣声歇了,一群人急匆匆地闯进来,领头那个甩了帽子怒气冲冲骂道:“83团都干什么吃了?老子带人守了一个晚上,被拖死一半!老子的人死了一半!一半!”
他几乎红了眼,军装上浑是泥土,血顺着左手袖子往下滴,因为气愤和疼痛,整个人都在发抖。
宗瑛抬头,盛清让也侧过身去看,两人都认出他,他却根本没有察觉到,只转身对抬担架的士兵吼道:“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叫军医来取子弹!”
旁边另一个士兵双腿一拢,高声回道:“报告营长!伤员太多,人手紧张,现在都要等!”
盛清和一脚朝土墙踢过去:“人都要死了,等个屁!”既痛又怒时,他余光一掠,终于看到七八米开外的盛清让和宗瑛。
他先是一愣,即刻发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不待对方回复,老四马上像看到救星一样冲了过去,一把抓过宗瑛便道:“来得好,快帮我救个人!”
他步子极快,拦都拦不住,宗瑛用力甩开他的手时,已经被他带到了担架前。
资源紧缺的情况下,一切都优先向等级高的人倾斜,医疗资源更不例外,而脏兮兮的担架上,躺着的不过是个最低等级的步兵——
年纪很小,如果生在和平年代,他可能还在接受义务教育。
老四浑身怒气由焦虑替代,语气也急:“子弹在肩膀下面,一定能救回来的,你快点帮他把子弹取出来!”
宗瑛俯身检查——锁骨往下心脏往上,子弹穿出的空腔里虽已经塞满纱布,但血仍不停往外渗,年轻稚嫩的面孔上毫无血色,脉搏虚弱,近乎休克。
这种情况必须急救,送去军区医院根本来不及。
她沉默片刻,收回手,讲:“抱歉,我做不了。”
“不过是取一颗子弹!”
“不只是取子弹的问题。”
一个因为突然失去太多部下,抱着弥补心态想拼命救下团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一个则表现出反常的强硬和抗拒。
总之都红了眼。
宗瑛彻夜未眠,眼白血丝愈显密集,她深吸一口气,抬眸讲道:“没有检查设备,不确定子弹具体位置,也不清楚损伤程度,这里手术条件非常差,何况我……”
说到这里她短促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疲意更重:“我只给死人取过子弹。”
“只给死人取过又怎样?还不是一个道理?!”
宗瑛复闭上眼。
她从医数年,从没有接触过枪伤患者;转考法医之后,也只接触过一例枪伤案,而被害者已经死亡。解剖尸体和给活人取子弹,不是一码事。
抛开缺少经验不谈,她真的很久没有给人动过手术了。
从放弃手术台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亲自动过手,哪怕上次给盛家大哥截肢,她也不过是给了实习医生一点指导,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碰过手术刀。
“我把他抬回来,就是想要让他活的!”盛清和语气更急。
宗瑛睁开眼。
有人唤了她一声:“宗小姐。”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她循声音看过去,盛清让正站在担架另一边看着自己。
她看向他,讲:“我真的……做不了。”
防空壕里仍有人进人出,外面复响起轰炸声,顶上泥灰簌簌下掉。
昏昧电灯闪烁不停,盛清让视线全落在她右手上。他想起她曾经含糊提到过的某次事故,猜她心中可能有某种预设的畏惧关卡,但目光上移,他分明从她脸上捕捉到了身为医者面对病患时的不忍心。
因为察觉到她的自我矛盾和斗争,他便同她说:“宗小姐,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站在你那一边。”
老四正着急,简直受不了他们这样慢吞吞的作风,刚要出声打断,却遭盛清让伸手阻止。
宗瑛右手手指止不住轻颤,她倏地握起拳,拼尽力气般握紧,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她抬头,讲:“我试一试。”
这话刚落,老四立刻喊旁边的士兵转移,又吩咐:“无论如何叫他们分器械跟护士给我们!我3营走了这么多弟兄,不能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手术台是临时搭建的,野战医院只剩两个医生,都忙得抽不开身,仅有的几个护士,破天荒地分了一个过来给宗瑛当帮手。
来不及进行严格的消毒、没有无影灯,更别提无菌手术服和监护仪,子弹位置的判断、空腔的清理、组织的分离及缝合,所有事完完全全只能靠宗瑛一个人。
甚至连手术场所也不得安静,远处榴弹炮声间或响起,新一轮的反攻开始了。
太阳从东方缓慢移到正中,宗瑛眼皮直跳,汗沿着脸颊往下淌,浸湿衬衫领口,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步都处理得极其谨慎。
心中一根弦紧绷到一触即断的地步,注意力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过往那些经常在梦中惊扰她的失误片段,此时却连一帧画面也没有浮现。
完成最后一层缝合,她眼一闭,差点失力般站不住,压在床板上的手,却稳稳当当。
隔着白布帘子,盛清让一直在等她,看她放下器械,他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这口气刚松下来,却有通讯员来报,说好不容易接通师部电话,那边指示要带他离开前线指挥部去师部取通行证件。
正事不能耽误,但他还是等到了宗瑛出来。
两人对视,一时间竟彼此无言,盛清让只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素色手帕,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递过去:“没有用过,干净的。”
叠得整齐,有些难以避免的褶皱,带了些战火气,带了些体温,但上面没有尘,也没有血,看起来真的干干净净。
宗瑛将手帕握在手里,听他讲:“我需要现在去一趟师部,路上危险,你在这里等我。”
宗瑛点点头。
通讯员这时又催促了一遍,盛清让转身走出去。
宗瑛也跟了出去,只见他坐上一辆吉普车,车子在泥泞道路上摇摇晃晃地远去,日头稍稍往西斜了一斜,这时炮声也暂歇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老四和副官的声音,副官一边走一边劝,语气亦急得不行:“我跟你讲,看完小坤你也处理包扎一下!不要不当回事!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老四直奔宗瑛而来,到她身边匆忙地道了声“谢谢”,然后越过她往里走,撩开帘子去看团里最小的伤兵。
可惜他还没待满一分钟,就被护士给轰了出来。
他脱掉帽子抓抓头发,狼狈又有几分邋遢,与宗瑛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全然不同。
宗瑛抬眸打量他,问:“不打算处理一下头上和肩膀的伤吗?”
他讲:“反正都是皮外伤,痛过头就不痛了。”
语气里显露出一种“自我惩罚式”的心态,因为失血发白的脸上,布满低落情绪。
经历过恶战,失去了很多战友,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处理伤口。
凶悍的护士却偏偏不遂他愿,拿了只铁盘走出来,冷冰冰地命令他:“进来包扎。”
宗瑛看他一眼:“去吧。”
老四起身进去,宗瑛走到外面。
潮湿的后脊背被凉风一撩,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宗瑛觉得有点冷,恍惚的感觉也终于被吹散。
就在刚才,她的确做了一台完整的手术,手没有抖,病人也没有死在手术台上。
不晓得在外面站了多久,她回神一转头,就见包扎妥当的老四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护士大概同他有宿怨,包扎得蛮横粗糙,脑袋上一圈尤其裹得敷衍,看起来十分可笑。
没镜子可照,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默不作声从制服口袋里摸出火柴盒及香烟,叼了一根点燃,吸了一口看向远处。
亟需提神的宗瑛伸出手:“能不能给我一根?”
他乜她一眼,重新摸出烟盒跟火柴递给她。
烟盒里还剩寥寥几根烟,一看就是自己动手卷的,非常糙,烟丝仿佛都要掉出来。
宗瑛抽出一根,利落地划亮火柴,垂眸点燃,皱眉吸了一口。
然而烟气刚刚下沉,肺就开始抵抗。
宗瑛一阵猛咳,老四嗤了一声,站在一旁讲风凉话:“不能抽还逞什么能?抽烟又不是好事情。”
宗瑛干看着烟雾升腾,不再为难自己的肺,哑着嗓道:“我很久没抽了。”
老四手一停顿,偏头看她侧脸:“为我三哥戒的?”
宗瑛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也许吧。”
她任由指间的香烟燃尽,手伸进口袋里打算摸出手帕来擦汗,却摸到了早上盛清让给她的手。枪。
勃朗宁小巧精致,却有致命的杀伤力。
老四看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吐了个烟圈讲:“三哥还真是会借花献佛。”
宗瑛闻言反问:“这把枪是你给的么?”
“那么当然,他那种书生平时哪里用得到枪?”他索性侧过身,一只手揣进裤兜里,抬颌问宗瑛,语气颇有几分挑衅意味:“要不要教你怎么用、往哪里打?免得子弹在里面待久了发霉。”
他得意洋洋的话刚讲完,没想宗瑛却在刹那上膛举枪,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
“哪里最致命,我比你清楚。”她声音平稳、目光却冷。
意识到宗瑛不喜欢被挑衅,老四挑挑眉:“有话好好讲,不要动不动就上膛骇人嘛。”
宗瑛卸下弹匣,取出膛内子弹,一步步拆了□□,又装了回去。老四在旁边看着讲:“你好像对手。枪很熟嘛,喜欢吗?”
宗瑛说:“不喜欢。”
这时副官又匆匆忙忙赶过来,朝老四递过去一只搪瓷缸,顺便发表不满:“粮食缺得实在厉害!上面光派援军过来,不给及时发补给,这不是存心叫人喝西北风吗?”
老四接过来,随手就递给了宗瑛:“没什么可吃的,你暂时将就一下吧,反正也不会在战区待太久。”
宗瑛打开盖子,里面装了满满米汤,一只勺子埋在汤里,捏起来一搅,也翻不多少米。
她问:“你不喝?”
盛清和摇摇头,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视线看向不远处的援军。
他们刚抵达不久,因为疲劳缺少该有的斗志,年轻面孔里尽是茫然。
“临时整编,长途跋涉,毫无经验,装备一时也跟不上。”盛清和说,“就是送他们去死。”
他抽着烟,说话语气竭力去轻描淡写,嘴唇和面部肌肉却轻颤。
一种除了坚持别无办法的无望,伴着劣质烟丝燃起来的烟雾蒙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