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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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原来计划,她应该尽早处理完这件事,即刻入院手术,但外婆回国这件事打乱了她的安排,索性就将一切都推后了。
9月1日,外婆回上海,宗瑛去机场接她。
小舅舅工作极忙碌,实在腾不出时间在上海久留,几乎是将外婆送到,就又要匆忙返回,因此接待和陪伴的工作也就都落在了宗瑛头上。
外婆是个很有趣的老太太,除外公和严曼接连去世那几年外,其余时候她都十分达观活泼。
宗瑛开车带她回公寓的路上,老太太望着车窗外感慨:“是什么都变了,还是我老得连以前上海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呢?”
宗瑛余光掠过窗外,她从1937年回到2015年的刹那,也曾有此同感,遂回:“是上海变了,外婆。”
外婆眸光里蓄起一些上了年纪独有的伤感:“变得我一点都不认识了。”大概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话音刚落,外婆就又换了话题,同宗瑛表达歉意:“你今天是请假了吗?看来我耽误你的工作了。”
宗瑛说:“我攒了一些年休假,好好陪你。”
“不陪也不要紧的,我还晓得怎样到网上去订车票,我自己去杭州也是没有问题的,你们却当我老得什么都做不成了,其实真的没有关系。”外婆讲话有一种不紧不慢的老腔调,令宗瑛突然想起盛清让。
她很久没见他了。
这么多天,他一次也未在21日之后,就没有再推送过任何的消费提醒。
盛清让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他是因为出了事没法出现,还是因为时空的漏洞得以修复,以至于他不需要再反复穿梭于两个时代了呢?
七夕那天的分别,隐约似鹊桥相会之后再度分道扬镳的牛郎织女,各置银河一端不再会面。
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下次相会好歹有一个可预见的期限,而他们分开,则根本没有可测的相会之期。
一个在现代即将面临高风险系数的手术,另一个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应付战争带来的种种危机,缘分真的……说断就断了。
念至此,宗瑛眸光里莫名闪过一瞬黯然。
她确定自己是担心盛清让的,同时也担心她带去盛家的那两个孩子,还有清蕙……等等。她从心底里祈愿他们能免于战火侵袭,能平安度过那长达数年的不安定。
想着想着,她的右手轻轻颤了一下。
坐在侧后方的外婆,留意到了宗瑛表露出的一丝不安。
外婆这时才仔细地打量起她。尽管这些年通过视频或者电话能了解到关于她的一些近况,但当下面对面地接触下来,外婆的担心变得直观而强烈——
不论是长相、还是做事的样子,她都和严曼越来越像。
外婆忧心看向她扶着方向盘的手,谨慎地问:“阿瑛啊,你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情?”
宗瑛虽觉得这问题突然,但也很快应道:“没有的。”
外婆又问:“那么你有没有什么工作、生活上面的麻烦?”
宗瑛认真想了想:“有一些,但我觉得我能够应付。”
答复也几乎和严曼当年一模一样,可那时严曼说完这些,很快就走了。
外婆的忧虑由此变得更深,严曼的不告而别对她的打击很大,她不愿见有人重走严曼的老路,尤其是宗瑛。
两个人抵达难免各□□绪交织。
这间公寓曾经是她结婚的新房,她曾在这里迎接过孩子们的降生,曾目送他们出门读书,见证他们组建新的家庭,又一个接一个地送他们离开,后来她自己也离开了这里,一走数年,物是人非。
外婆走到书柜前站了许久,又越过书柜抵达阳台,暮色里是一个崭新的上海,与她老旧的伤感故事毫不相干。过去种种,其实对她而言,也都是年代久远、需要节制的悲伤与遗憾了。
宗瑛站在旁边,与她讲这些天同浙江亲戚们联系下来的情况。
她按簿子上的老号码逐个打过去,前面几个都拨不通,只能以后再慢慢找。姨外婆家的那个倒还有人接,但被告知姨外婆现在已随女儿移居南京。她紧接着往南京那边打了电话,那边讲姨外婆也很惦记姊姊,如果能见面,他们就尽早安排。
虽不能个个都联系上,但还有一个能立即见面,这对外婆来讲,已经是不小惊喜。
宗瑛和南京那边又联系了一次,两个老姊妹隔着电话用乡音讲了半晌,忍住落泪的冲动,迅速敲定了见面日期——9月3号,周五晚上。
上海到南京,吃过午饭稳稳当当出发,开车上高速,抵达时正好迎接南京的落日,进入市区遭遇小小拥堵,是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晚高峰,这是2015年的南京。
那么七十多年前呢?导航提示还有三公里就到目的地,宗瑛望着远处风平浪静的高楼,制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的念头。
会面地点就在姨外婆家里,南京市区一间普通商品房。
她女儿女婿置办了满桌子的菜来招待,十分热情,讲话都带着一腔南京口音,只有老姊妹讲的是淳安方言,她们两个自成一个世界,日渐浑浊的眼眸皆被潮湿的喜悦包裹。
久别重逢,大多如此。
将近晚八点,住浦口的外孙一家、住江宁的外孙女一家也都陆续赶到,狭小的一个屋子一下子多了十来口人,顿时热闹得像过年。电视机播着当地新闻,孩子们在沙发里翻滚,有人在厨房帮工,有人在客厅摆桌……宗瑛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她家里不会有这样多的人口,也不会有这样的聚餐,这对她而言,是陌生的烟火气。
姨表妹见她一个人尴尬地伫在那,赶紧叫小囡招呼她坐。小囡抬头喊她:“上海姨母快点坐呀,马上要吃饭啦!”宗瑛这才收回神,走向靠西边的一对小沙发,请两个老人家过来入座。
席间,外婆理所当然成了关注的焦点,也有人想打探宗瑛的情况,但宗瑛贸一看就十分内向,他们稍微问了几句也就打消了继续探询她的念头。
一顿饭愉快结束,已近晚十点。
平日里这个点,老人家都早早休息了,但今天情况特殊,两个老人家到现在也没有睡意,一家人就都陪在旁边,切了西瓜备了冷饮看电视。
宗瑛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电风扇吹得她隐隐头疼,姨表妹见她轻皱起眉,便问:“是不是太闷气了?”紧接着又说:“要去外阳台吹吹风吗?”
宗瑛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姨表妹便起身领她去朝南的外阳台。
对方打开窗户,讲:“空调一直开着,之前烧饭的油烟没能散出去,是不舒服的。”
宗瑛没应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问她:“可以抽烟吗?”
“恩?”姨表妹点点头,“没关系的,你当自己家就好了。”
宗瑛站在窗口点了一支烟,从稀薄烟雾里看出去,万家灯火似星光闪烁。
真好,宗瑛想。
她下意识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22:06,已经过了晚十点,但毫无动静。
旁边的姨表妹察觉她有些焦虑,又见她盯着时间看,以为她是着急回上海,便讲:“你们今天就在南京住一晚吧?”
“恩。”宗瑛应得含含糊糊,她解锁手机,点开搜索页,犹豫片刻,搜出沪战大事记。
“8月21日,敌增援到,双方激战,陷于僵持状态。
8月22日,汇山码头我军继续向两翼进展,东面逼近杨树浦路,西面到横浜河。
8月23日,日机轰炸先施公司,死伤800余人。
8月28日,我军与罗店之敌激战旬余,伤亡过半,罗店镇陷落。
9月1日,日军第12、18、21、22、36等旅团抵上海……同济大学被日军轰毁。”
寥寥数笔记录下来的重大事件,显示出战争的走向,但对于身处其中的每个平民的命运,却无法一一顾及。
就在她忍不住要去搜她曾经放弃的那三个字时,“叮咚”一声,顶部突然推进来一条消费提醒。
宗瑛飞快点开,消费地点显示是南京本地一家叫百祥药店的商户。
宗瑛蹙眉,一个白底绿字的招牌立即从脑海里跳出来,她突然转头问姨表妹:“小区外面是不是有家百祥药店?是连锁的还是就那一家?”
30| 699号公寓(1)()
宗瑛一直寡言少语的,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这时突然一连串的发问,令姨表妹愣了一愣。
“百祥药店啊……”姨表妹努力回忆一番,答道:“对的对的,西门口有一家,应该不是连锁的,好像就是个私人药店。”
宗瑛烟都没来得及抽完,姨表妹话音刚落,她徒手捏灭香烟,只吝啬留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在姨表妹惊愕的表情里,匆匆忙忙穿过客厅出了门。
防盗门被关上的刹那,客厅里的人都愣了一愣。
姨外婆回过神问:“刚才……哪个出去了?”
窝在沙发里吃冰淇淋的小囡抢着答道:“是上海姨母!”
外婆这时疑惑地转头看向门口,姨表妹从外阳台返回来,讲:“好像是去药店了,大概……是去买药?”鉴于宗瑛刚才的表现太过奇怪,姨表妹的这番说辞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但重点是要让长辈不起疑,她也就没有多话,还顺便帮宗瑛找了个合适的出门理由。
老小区的楼层矮,没有配备电梯,楼道里装着声控灯,宗瑛疾步跑下去,楼梯就一层层地亮起来。
她方向感很好,一口气跑出西门左拐,乍然推开药店门,一阵冷气扑面涌来,竟令她打了个寒颤。
宗瑛气喘吁吁抬头,目光扫过整个店,药柜、收银台,压根没有盛清让的身影。
她努力稳定气息,问:“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这里买了56块5毛钱的药品?”
收银员蓦地一愣:“你怎么晓得?”
她问:“人走了多久?”
收银员仍懵着,讲:“好像是三四分钟前?”
他话音刚落,宗瑛倏地松开门把手,疾步离开,药店玻璃门却迟迟缓缓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动关上。
一路停满了私家车,路灯间断地亮着,宗瑛步子极快,快得能听到自己费力的喘气声,额头也被这燠热天气逼出一层薄汗来。
她行及分岔路口,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手机突又“叮咚”一声响起,宗瑛解锁屏幕,跳出来一条新鲜的消费提醒——便利店,花了七块八毛钱。
宗瑛依稀记得开车进来时路过的那家便利店,因此立即拐进右边的路,卯足了劲跑过去。
经过一座大厦时,突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喊住了她:“宗小姐?”
宗瑛循声止住步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俯身,双手撑住膝盖看向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气息不稳地唤了一声:“盛……先生。”
盛清让立即从地上站起来,宗瑛亦直起身,皱着脸吃力地平顺呼吸。
“你为什么会在南京,又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盛清让压制着吃惊,用尽量稳重的语气问她。
“讲来话长,先不同你解释。”她说完这句,气息稍稍平稳了些,才得暇打量他。
路灯昏黄光线下,他整个人是肉眼可察的憔悴与消瘦,脸上竟然划破一道口子,领口有血迹,手里则提着一只药店塑料袋,除药品敷料外,里面还另外塞了一瓶水一只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