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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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瑛启唇,睫毛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清蕙的脸彻底委顿下去,客厅座钟铛铛铛响起来,她最后再看一眼船票上的时间,将它们重新收进抽屉——
失效了,就是一沓被辜负的废纸。
盛清让显然料到了这种辜负,回到公馆,多余的话一句未讲,只单独同宗瑛聊了一会儿,将她嘱托的物品转交,随即就要去处理别的事——公事、大伯那边的后事。
临分别,他讲晚上来接宗瑛回去,却遭了拒。
宗瑛的理由很充分,两个病患都不稳定,需要再观察两天。
她并不留恋这里,但诸事至少要有始有终,这关乎原则。
最终两人议出一个底线,无论如何,8月19号宗瑛必须回她的时代。
多逗留的这两日,宗瑛即便没有出门,也感受到了一种切实的变化——先是食物,食材变少,厨房的佣人再也玩不出花样;其次是水和电,热水几乎停了,总是停电;最后是公寓里的人,二姐一家包括二姐夫和孩子,全从华界搬进了公馆。
好事也有,大哥状况日益稳定,病怏怏的小儿也终于能正常饮食。
就在宗瑛和清蕙都松一口气之际,二姐仍念念不忘她给清蕙定的“三日之限”——现在家里人口愈多,她就更见不得清蕙围着两个无关的陌生孩子转。作为临时的一家之长,她终于在19号的中午勒令清蕙立刻将这两个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清蕙挣扎着不肯去,二姐连拉带扯将人赶出门,手握扫把站在门口放出狠话:“盛清蕙,你不把这两个拖油瓶送掉就不要想回来!”
清蕙极不情愿地坐进汽车,宗瑛也与她一起去。
车子驶出公馆,直奔租界福利院。
清蕙一路都在做思想斗争,如果拒不送他们去福利院,那么她很有可能会被二姐扫地出门;但如果当真将这两个孩子送过去,她又放心不下。
宗瑛看出她的焦虑,开口道:“说说你的想法。”
清蕙明显在试图说服自己:“送去福利院也不是不行,我有空就过去看看他们……”她紧张到甚至咬指甲:“以前学校组织我们到福利院做过义工,那时候租界福利院还是很温馨的。”
讲完所有益处,福利院到了,车子却连外门都进不去。
福利院内外几乎被难民占领,早失去了夕日的秩序。清蕙看着车窗外,讲不出一句话,她的自我说服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
甚至有难民见车子停下,立刻围上来敲窗户,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下意识地往后缩,生怕玻璃被人砸开。
司机见状不妙,立刻发动车子,通知后面两位:“这里不能待了!”
汽车在一片混乱当中逃离,清蕙紧张得下意识收臂,只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待车子停稳,她仍没松手,勒得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宗瑛喊了她一声:“盛小姐——”在她晃神之际,接过她怀里哭得愈凶的孩子:“我来。”
清蕙手臂肌肉绷着,一时间难以松弛,好不容易缓过神,她看向车外,映入眼帘的是宽阔黄浦江,一艘英国人的驱逐舰停在江面上,即将起航。
数日来苏州河里飘着尸体,抬头就可以看到城市北面隐隐升起来的黑色烟雾。难民仍不停地涌入租界,哄抢和□□不断发生,运粮的车辆常常遭到阻截,正常营业的商店不断减少,租界居民尽可能地减少出门,警察显然有心无力,战火就在门口烧,租界的撤离也开始了——
超过8成的英国妇女和儿童登上驱逐舰即将去吴淞口登船,撤离上海这座危城。
启程的驱逐舰,像远去的诺亚方舟。
26|699号公寓(1)()
车内婴儿的哭声渐渐止了,盛清蕙的视线仍在车窗外。
她脸上的惊恐不定转而无奈沮丧所取代,神情委顿,情绪亦低落:“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学校组织我们去福利院还是好几个月前的事,现在连学校都被炸了,福利院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
喃喃片语,是对之前自我说服的全盘否定。
送福利院这条路被堵死,还有别的路走吗?
为此陷入沉默与为难的除了盛清蕙,还有宗瑛。两个孩子都是由她带进盛家,如果当时她在华界没有施此援手,那么也就不会有小妹现在的苦恼。
宗瑛又下意识抿唇,思索解决办法。
她固然不能将这两个孩子带去2015年,然上海眼下这种状况,寻常人家大多想着如何逃离,逃不走的则纷纷琢磨怎样节省生活资料,如此节点上想要找个合适的家庭来领养这两个孩子,实在是难事。
难归难,总要用尽办法试试,她想。
“盛小姐——”宗瑛终于开口,决定先将担子从清蕙身上接过来。
没料话还没说出口,盛清蕙却突然握紧拳,撑起唇角,鼓足勇气说道:“就算二姐不同意也不要紧!我有妈妈单独留给我的一笔嫁妆,以后我还能工作,我有本事养小孩。”
她说完看向宗瑛,似乎想从对方那里再获得一点支撑:“我可以教英文,说不定还能教钢琴,或者去洋行,就算不靠家里也不会饿死。宗小姐,你讲对不对?”
宗瑛转头看她,那一双眼眸中透着年轻人独有的光亮与坚定,教人不知怎样开口劝阻。
盛清蕙此时下定了决心,从宗瑛怀里接过孩子说:“既然今天是19号,那么就叫阿九好不好?”她干脆果断地给孩子起了小名,又努力用笑容来抹去刚才经历的一切不愉快,并建议道:“午饭还没有吃,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她熟练同司机报了地址,司机掉头转向南京路,十分钟后,车子在一栋大楼前停下来。
清蕙带着两个孩子下了车,摆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同宗瑛讲:“宗小姐,这里的牛排很好吃的。”
可她刚转过身,面上笑容却在瞬间凝结——她挚爱的西餐厅,此刻双门紧闭,只悬了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
一切都在提示着今不如昔,唯有旁边一家照相馆开了半扇门,算得上正常营业。
清蕙心有不甘地盯了西餐厅几秒钟,又将视线移向照相馆,转头同宗瑛讲:“宗小姐,不如我们去照张相吧?”
宗瑛不拂她的意,低头随她一道进入照相馆。
一推门,铃声即响,西装笔挺的老板闻声探出头:“要拍照呀?”
“恩。”清蕙转头同身后的小男孩说:“阿莱,到前面来。”又抬头对老板讲:“我们要拍张合影的。”
老板眼尖察觉到阿莱穿得有些寒酸,马上就问阿莱要不要去换套衣裳再拍。
阿莱束手束脚的,清蕙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阿莱,小孩子拍照隆重点才更有趣的,所以你同老板去换一身衣裳好不好?”
他这才去了。
只一会儿,帘子后面便出来一个小人,簇新的白衬衫,灰褐格子领结,穿得齐齐整整,看起来相当精神。
清蕙显然十分满意,抱着阿九走到幕布前的椅子里坐下,又腾出手招招阿莱叫他过去,阿莱便到她身旁站着,小身板挺得笔直。
宗瑛只身站在镜头外,安安静静地看。
突然,清蕙又唤她:“宗小姐,你也一起来呀!”
宗瑛倏地回神,委婉拒绝了这个提议:“我不习惯拍照,你们拍吧。”
清蕙略表遗憾,但很快又进入拍照状态,在照相馆老板的指导下调整坐姿与面部表情。
照相馆内一派风平浪静,空气里隐约浮动着香水味,午后阳光顺门缝爬入,照片定格的刹那,宗瑛径直走出了门。
作为一个外来者,她不该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是时候回公寓了。
她和清蕙在回去的路上买到一些新鲜出炉的司康,到,你真的要在这里等三哥哥吗?”
“恩,我同他讲好的。”宗瑛接过纸袋,又看看两个睡熟的孩子,欲言又止地下车回公寓。
黄昏愈近,她进屋便捕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味道。
儿时暑假,午觉漫长,醒来就到傍晚,常常能闻见公寓里这种被蒸了一整日的闲散气味。
那时妈妈讲她:“暑假这么多的时间,你为什么总是用来睡觉呢?午觉睡太多也许会变傻的。”
她就理直气壮回“可是我作业都写完了呀”,然后抱上西瓜跑去阳台,一边吃一边看日头下沉,总有莫名的圆满和踏实感。
她止住回忆,走向阳台,暮光笼罩下的城市即映入眼帘。
没有数十年后的高楼林立,站在六楼即可居高临下,视线所及几乎一片低矮。战时限电的城市,不复往日的不夜喧嚷,每一块屋瓦下的人,都必须面对这骤然的冷清与未知的将来。
公寓花园里不再有孩子的嬉闹声,上楼前叶先生就讲:“我们这里住的多是外国人,以前交关热闹的。现在呀纷纷退租回国,倒一下子冷清起来了,相当不习惯的,你看这一沓沓的晚报——”他说着举起好几日都无人要的报纸:“订来给哪个看呀!”
宗瑛站在阳台上看夕阳沉落,心中不再有儿时的踏实与满足感,替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几分茫然。
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她无从把握——对她而言,这个时代是不得变更的尘封历史,贸然地对它动手脚,哪怕只是分毫,说不定也会酿成无可挽回的过错。
她静静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整座公寓都沉寂,盛清让回来了。
家里漆黑一片。他按亮灯,餐桌前、沙发里空无一人;又匆匆上楼,在客房里也未寻到她身影。
这令盛清让陡生慌乱——他担心宗瑛没有按时来,更担心她在路上遭遇了什么麻烦。
跑下楼,夜风将阻隔阳台的窗帘撩起,细细一缕月光便趁机覆上地板。
他一愣,快步走过去,终于在阳台里发现了沉睡的宗瑛。
她头挨着椅子,月光铺满侧脸,明晰线条平添了一些柔和。
盛清让手里的公文包还未放下,一动不动站在藤椅前看着她,过了许久,一颗心才恍然放下,后知后觉地叹出一口气来——幸好。
他不忍打扰,但放任她睡在这里,一是对脊柱不好,其次容易着凉,另外时间也不早了。
他俯身打算唤她,一声“宗小姐”还未出口,宗瑛却突然噩梦惊醒般睁开了眼,眸光里尽是惊恐——
她呼吸有一刹失律,下意识伸出手就去抓,只听得有声音在反复同她讲“没事了宗小姐,没事了”,紧接着一双稳有力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低柔似安抚:“没事了。”
她这才辨清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绷起的双肩顿时垂塌,气息亦渐缓,声音微哑:“什么时候了?”
盛清让借着月光瞥一眼腕上手表,答:“近十点了。”他握住她的手,本能地想借她一些温度和踏实感,理智却告诉他此时应该礼貌地松手。
他一点一点松开手指,几乎要放开她时,宗瑛突然反握住他。
他一愣,她用刚睡醒的声音问他:“差多久到十点?”
“两分钟。”他说,“要回屋里吗?”
“不——”宗瑛努力平复惊醒后失律的心跳,借力站起来,抬眸同他讲:“我想再吹会风。”
“那么……我陪着你。”
踩过晚十点线,从1937到2015,露天阳台外是璀璨不夜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