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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夜旅人-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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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清让这时回头看她一眼,她低头快步跟上,走到盛清让旁边,主动伸手拿过他的公文包。

    甫进门,盛清蕙便喊:“大哥二姐!今天学校停课啦!”

    偌大房子里清净得诡异,只有盛清蕙的声音在回荡。盛清蕙皱起眉,二楼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趴着栏杆说:“小姨你回来啦,爸爸妈妈和大舅舅在二楼客厅里讲话!”他说完将视线移向盛清让,只看着,一声不吭。

    孩子的反应是最直接真实的,他显然认识盛清让,也知对方是长辈,但连称呼也没有一句,就格外奇怪。

    宗瑛留意到这个细节,想到盛清让公寓里那张合影——相片里的他只有大半张脸。

    这时盛清蕙快步上了楼,盛清让也跟上去,宗瑛走在最后。

    脚踩在厚重地毯上,动静微乎其微,仿佛这整栋楼是一只吞吃声音的妖怪。

    盛清蕙最先推开二楼会客室的门,里面烟雾缭绕,二姐夫和大哥都在抽烟,二姐一个人抱胸坐在边上的单人沙发里。

    意识到门开,三个人纷纷抬头看过来。

    先是看到盛清蕙,然后看到盛清让,最后是宗瑛。

    大哥陡然蹙眉,摁灭烟头,径直质问盛清让:“你还来做什么?”二姐索性别开脸,二姐夫接着抽烟。

    盛清蕙无视这沉闷气氛,兀自往长沙发里一坐,抬头同盛清让讲:“三哥哥有事情坐下来谈嘛。”言毕又看一眼宗瑛,示意她也坐。

    盛清让脸色愈差,他说:“给我一点时间,我讲完就走。”

    大哥不耐烦地抿唇,身体后仰,鼻子里逸出沉重气息:“讲。”

    盛清让落座,宗瑛将公文包递给他的同时,也在旁边入座。

    这满室烟味令宗瑛很迫切地想要抽一支烟,但情况不允许。

    她偏头见盛清让从公文包取出几张票,又听他用一贯不慌不忙的语气讲:“今日俞市长虽还在工部局同冈本孝正谈判,但双方军力纷纷入驻上海,此谈判大概只是流于形式的表演,时局已不会向着和平。”

    他顿了顿,缓慢地说:“上海避不开战争了。盛家在杨树浦的机器厂,紧挨日本海军陆战司令队,一旦战火燃起,终归难幸免。资源委员会让我务必来同大哥再次洽商,也是不愿见其毁于战火,甚至资敌。倘现在撤离,亦有迁移及重建补助——”

    大哥原本就被一大早的停工消息惹得不高兴,这时怒气更甚,竟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架势,霍地打断了他:“紧挨着日本人又如何?最差不过是被全部炸掉!盛家不止这一家工厂!”

    “那么,撇开杨树浦的不谈,盛家在租界里的工厂也不要紧吗?”

    “**、日军,哪个敢随便进租界打?”

    “是不行,那么空袭呢?”他声音平静无波,“炸弹不长眼睛,也不认租界。”

    大哥拿起烟灰缸就朝他砸过去,盛清让避开了。烟灰缸砸在地板上,灰白烟灰散了一片。

    宗瑛不落痕迹蹙了下眉,此时盛清让突然侧过头,贴着她耳朵小声地说:“你先出去一会儿。”

    宗瑛余光看他,他却已是重新坐正,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屋子里静了将近一分钟,宗瑛在这短暂时间里撤了出来,那个小孩仍在二楼的走廊里玩耍,看到宗瑛也是一声不吭的。

    宗瑛从他身边走过,下楼梯时突然注意到悬在墙上的一张巨大的全家福——

    里面有大哥,有二姐,有一个穿军装的青年,还有小妹盛清蕙。

    唯独没有盛清让。

第699章 号公寓(14)() 
宗瑛出了别墅,在屋外花园里等。

    抬头就能看到二楼会客厅洁净的玻璃窗,厚实窗帘几乎遮了全部,阳光费尽力气,也只能探进去细细一缕。

    她敛回视线,终于有机会摸出烟盒来抽一支烟。

    夏树苍翠,蝉不知倦,公馆里似乎有与世隔绝的平和,只以它愿意的状态存在着。

    然而事与愿违,二楼会客厅里这时聚集着焦虑、愤怒及由来已久的成见恩仇,许多矛盾一触即发。

    盛清让讲明沪战无可避免,又承迁委会之托,以私人关系试图再次说服大哥盛清祥,将杨树浦、南市及公共租界内的盛氏各厂移设内地。

    单为此事,盛清让已不止一次两次来劝过,大哥从最开始的毫不在意,到现在面对乱局的焦头烂额,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迁厂——

    毕竟是浩大工程,与寻常人家的撤离是截然不同的。

    举家迁移也不过是收拾出几个行李,一家人顺利登上车船,抵达目的地找个落脚处即可。

    但对偌大工厂而言,一个“迁”字,包括机器拆解、包括装箱、包括运输,还包括抵达内地之后的厂房租借、复工事宜,没有一件敢称容易,更不必说这其中还有大量的人事、资金问题需要解决。

    战争时期,贸然将这么大的工厂整个的搬到内地去,谁也没有经验,只是想想都觉得荆棘载途,生死未卜。

    烟灰缸死气沉沉地扣在地板上,二姐夫的烟也灭了。没有新鲜的烟气腾起,室内仿佛进入一种凝滞状态。

    大哥肥胖的身体陷在皮沙发里,听盛清让继续讲“迁移补助条例”,眼皮略略搭下来,面上显出疲态。

    也许为时已晚,他想。

    与其冒着那么多的未知与风险将工厂迁到内地去,还不如搏一搏运气,或许战争不会持续很久,又或许盛家祖宗保佑,能尽量避开轰炸。

    大哥想到这里,心里几乎是拿定了主意,那么盛清让的讲话声就变得格外招人讨厌。

    大哥紧皱起眉,厉声道:“你不要讲了,出去!”

    盛清让没有起身,但也不再开口讲话,病容里藏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挫败。

    清蕙察觉气氛不对,在旁边插话道:“三哥哥,我们出去喝咖啡吧。”

    盛清让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将手中一直握着的几张票放到了茶几上:“rajputana号,17日去香港的船票,一共有五个席位,家里或许用得上。”

    他声音低缓,没有半点的攻击性,完全是出于一种好意的关照。

    一直沉默的二姐却冷哼一声:“英国人的船票,什么意思?给我们看你在工部局的人脉?”

    盛清让提着公文包站起来,头重脚轻地走到门口,背对着一屋子人缓声说道:“杨树浦的工厂直接曝敌,最是危险。若有损失,可做文书,名义上转让给德国人,只要设法倒填日期,去德国领事馆登记即可。这样至少能向日本军部申请一点赔偿,减少损失。”

    他讲完开门出去,走两步撞见小外甥。

    那孩子仰起头看他,将手里的玻璃球故意往地上扔,刚好砸到他脚面。

    盛清让俯身捡起来,用力握了握玻璃球,只同小孩子讲了一声“不要乱扔东西”,就绕过他下了楼。

    烈日杲杲,外面一点风也没有。

    宗瑛站在门外抽烟,盛清让走到她身边,混在烟味中的突兀奶香味就迫不及待窜入他鼻腔。

    宗瑛察觉到他过来,迅速掐灭烟头,舌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干燥的唇,尝到一丝烟熏火燎的甘甜味道。

    “走了吗?”她问。

    “走吧。”盛清让看她将熄灭的烟握进手心里,欲言又止,最终只低头往外走。

    姚叔给他们开了门,两人重新坐进汽车,这时候车内多了一股被烈日蒸过的味道,温度也升了上去。

    司机问:“先生还要去哪里?”盛清让说:“四川路33号。”

    他讲完就阖上眼,宗瑛并不知他是要去迁委会复命,可她一句话也不问,只安静坐着看向外面。车子前行,街景便一路后退,萧条归萧条,但好歹风平浪静。

    到苏州河时,车子被迫停下来,司机扭过头讲:“先生,过不去了。”

    盛清让睁开眼,宗瑛也探头去看,狭窄桥面上堆满了亟待运输的机器设备,桥对岸则挤满了从苏州河北边来的工人和难民,几乎水泄不通。

    除了绕路,别无选择。

    司机带着他们绕了一大圈,中午时分终于到四川路33号,大楼的第六层,即迁移委员会的临时办公处。

    两人才走到五楼,就能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杂沓忙碌。

    宗瑛停住脚步:“如果我不便出现,那么我下楼去等,正好我饿了,想去吃点东西。”

    盛清让没有阻止她,只叮嘱她“不要走太远”,就先上了楼。

    宗瑛果真下楼去,沿着四川路往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开着的食品店,进去买了些饼干糖果,站在玻璃门里面拆开饼干袋吃了一半,口干舌燥。

    走出门,外面太阳更毒,不知哪里来的嗡嗡声响,让人误以为是耳鸣。

    她折回33号,在楼下等了一会,见盛清让还不下来,就干脆往上走。

    到六楼,每间办公室的门都敞开,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审核人员手里翻着大沓资料,会计手下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有人端着水杯低头看文件,快步迎面走来时差点撞到宗瑛。好在她避得快,但水还是因惯性从杯子里漾出来一些,落在地板上,湿了一片。那人潦草道了声抱歉,头都没有抬,转个身直接进屋子里去了。

    这种紧迫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忙得忘我,只有宗瑛像个局外人,悄无声息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里,吃了一颗又一颗的糖。

    宗瑛再次看到盛清让已经是下午五点。

    她直起身抬头看他,摸出一颗糖,一声不吭剥开糖纸递过去:“盛先生,你现在血糖应该很低。”

    盛清让伸手接过糖果,快速地转过身说:“天黑前还有个地方要去,走吧。”

    于是宗瑛又跟他下楼,等来出租车,前往下一个地点。

    那地方不在公共租界,而在“小东京”——日本侨民的聚集地。一路上可以看到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着行李带着孩子,似乎也准备撤离上海。

    汽车终于在一座民宅前停下来,是个两层的小楼,表面透着欠打理的意思。

    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佣人出来开门,看到盛清让,他说:“先生回来啦。”

    盛清让问:“徐叔,行李收拾了吗?”

    被称作徐叔的佣人无奈摇摇头:“老爷不肯走啊。”

    说话间,三个人都进了屋。客厅朝南一张烟床,一个套着长袍的男人躺在上面抽大烟,窗户紧紧闭着,室内味道十分难闻。

    烟床上的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打破这混沌的暗沉与寂静。

    徐叔皱眉看着,同烟床上的人道:“少爷回来了。”

    那人恍若未闻,过了好久突然哑着嗓暴怒般地开口:“来干什么?!叫我去租界还是叫我去香港?!”说完又猛烈咳嗽一阵:“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叫他滚!”

    盛清让沉默地在屋子里站着,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烟雾缭绕中,窗格子将落日余晖切割成碎片,像他支离破碎的童年——

    生母没有名分,生下来被抱到盛家,转眼又被过继给一无所出的大伯家。大伯大伯母都抽大烟,分家时得来的产业几被挥霍尽。

    大烟抽多了,打他;没有烟抽了,打他;打麻将输了,那么也要打他。

    年纪太小了,孱弱得几乎没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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