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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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又有一种有恃无恐的乐观,因他紧接着就说:“不过也不要紧,法租界里总不会随随便便打起来。”
宗瑛好意开口:“叶先生,多做一重准备总归稳妥些的。”
叶先生无可奈何摇摇头:“哪边还有另一重准备可做?我乡下已经没房了,现在想要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经济实力也不准许,那么也只能待在租界里。”
他将话讲到这个份上,宗瑛不再多言,只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奶箱,兀自出去了。
盛清让家里除了半袋大米,几无存粮,她需要去买一些即食品。
一路走,碰到好几个店都紧闭着门,街上有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他们举目张望,有一种不知何处可落脚的茫然。
宗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西洋茶食店,橱窗帘子却拉下来三分之二,原该摆得密密麻麻的食品柜里,空了一大半,门也关着。宗瑛抬手按电铃,外国店员朝外看看,才走过来开门。
他一脸的谨慎,宗瑛进门之后他又将门关起来,用蹩脚的中文讲:“小姐需要买什么?”
店里充斥着奶油和香精的气味,但都冷冷的,像隔了夜,缺少蓬松的新鲜感。
宗瑛低头看玻璃柜,里面没有一样点心令她有食欲。她问:“没有现做的吗?”
“很抱歉小姐,今天烤炉没有开。”店员如是答复,宗瑛抬起头,看向装法棍的筐子说:“那么,把法棍都装给我吧。”
店员抽出纸袋,将余下几根法棍全装进去。待宗瑛付了钱,他这才将袋子及零钱一并给她,同时提醒她:“小姐,路上请小心一些。”宗瑛偏头看向外面,确有难民虎视眈眈盯着这边。
她推开门,恰有两个巡警路过,她便跟着巡警回到了 那位太太已经不在入口处了,想必闸北亲戚们已经顺利入住她家。
叶先生仍在服务处忙着,看到宗瑛说:“宗小姐,报纸刚刚送来了,牛奶还没有!”宗瑛去拿报纸,他又讲:“我刚刚是听说送奶工在路上被抢了呀,不晓得真假。”
宗瑛没接话,搂着法棍和报纸上楼。
这时盛清让已经醒了。他坐起来,先是发觉自己身处家中,紧接着又看到门没有关,最后才意识到身上裹了条陌生毛毯,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高烧刚退,多少有些反应迟钝,盛清让听到脚步声时,宗瑛已经进来了。
她将报纸搁在餐桌上,进厨房放下法棍,喝完之前倒的一杯水,擦亮火柴,重新点燃煤气灶煮粥——
得心应手,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
盛清让看得略怔,他回过神,试图回忆昨晚上的事。
淋了雨,累得不行,无处可去,最后只得到 /》
这时宗瑛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他面前:“盛先生,你昨晚发了高烧。”
她说着在对面一张藤椅里坐下,盛清让抬头看她,交握起双手,毯子就滑下来。
他又连忙捡毯子,看到自己光裸着的一双脚——鞋没了,袜子也没了。
他试图询问,宗瑛却恳挚坦荡地开口:“抱歉,你换下来的衣服落在我那里了,今晚再去取吧。”
他昨晚病得不省人事,那么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换的衣服。盛清让短促闭了下眼,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那情形,一种“被人剥光”的尴尬和不适感迅速地升腾起来,逼得他耳根不自然地泛起红。
他喉咙肌肉骤然变得紧张,但脸上仍保持着体面的镇定,同时心里也努力说服自己——
医生眼中无性别,宗小姐是个大夫,那么护理病人对她来讲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尴尬的必要。
这样的宽慰终于使得他耳根的燥热褪下去,可宗瑛却突然起身,很理所应当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蹙起眉讲:“还有些烧,可我没有带药,多喝点水吧,再睡一会儿。”
盛清让僵着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好在粥再度沸了,宗瑛折回厨房去关煤气,给了他一个松气的机会。
可他紧绷的双肩还未及松弛,屋内“叮铃铃叮铃铃”一阵铃声乍响。
宗瑛当然不会抢他的电话接,站在厨房看他从沙发上起身,又见他略微一晃,紧接着挺直脊背走到电话前,不急不忙拎起了听筒。
她隐约听到一些来自电话那头的声音,语气急迫,嗓门很大。盛清让则只回:“我知道了、好的、我今天去。”
挂掉电话,室内恢复平静。
盛清让在电话旁站了一会儿,随即走向卧室。
他换好衣服打开门,宗瑛就站在门口。
她抬起头:“盛先生,你要出门吗?”
他说:“是的,我有要紧事,需要出门。”然他脸色惨白,精神也很差,身体稍稍倾向墙面,几乎要挨上去。这样的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出门,甚至去办要紧的事。
宗瑛想劝他不要拿身体开玩笑,但她讲不出口。
盛清让侧身绕过她,脚步虚浮往外走,宗瑛突然上前一步,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臂。
第699章 号公寓(13)()
盛清让察觉手臂被抓,立刻转过身。宗瑛手稍松,却并没有放开他,只是换了个抓法,带他到餐桌前,拉开椅子,请他入座。
盛清让坐下来,听她在身后问:“这件要紧事如果晚去半小时会不会出人命?”
“应当不会。”、“那么吃早饭。”
她语气不凶不急,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盛清让起身拿过茶几上的水杯,才喝了一口,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就递到了他面前。
不稠不稀,煮得恰到好处,上面洒了一些肉松。
“今天牛奶没有送。”宗瑛端着一只白瓷盘一杯水在对面落座。盘子里装着切片法棍,看起来干巴巴的,咀嚼起来很费力。她将厚片撕开塞进嘴里,侧着头看桌上的报纸。
一份英文报,north管是文字还是照片都呈现出一种紧张态势,但新闻版外却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广告和租界里的琐碎,格格不入,仿佛另一重人间。
宗瑛吃东西认真用力,咀嚼吞咽过程中侧脸的肌肉重复运动着,有序流畅。
盛清让莫名地看了她一会,敛回神,握起调羹吃粥。
她飞快地吃完盘里的法棍,放下报纸问他:“要叫车吗?”
盛清让抬头看她,她目光移过来,注视他三秒钟后,好像得到了回应,起身去拨了电话。她挨着桌子同祥生公司的接线员说需要一辆汽车,对方问了地址,又同她解释“租界多处路口拥堵,汽车可能不会那么快到,敬请谅解”。
十分钟内抵达接客的黄金时期,看来也到头了。
挂掉电话,宗瑛端起瓷盘回厨房,余光瞥见玄关的穿衣镜,意识到自己穿得太随意了。短袖白t恤,灰亚麻的宽松家居裤,并不是很适合出门。
将碗盘放入水池,她问仍在吃粥的盛清让:“盛先生,上次我穿的那身衣服还在吗?”
盛清让一碗粥还未吃完,听她这样问立刻放下了调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问她:“你也要出门?”
宗瑛拧开水龙头洗了个手,反问:“你能保证晚十点前回来吗?”
盛清让沉默了,外面局势瞬息万变,他的确不能保证晚上准点回来带她回去。因此他起身,打算替她去取衣服,宗瑛却从厨房走出来:“你接着吃,衣服是在卧室里吗?”
他只能重新坐下,说:“在靠门的五斗柜里,最后一层。”
宗瑛进入卧室,顺利从斗柜最后一层取出一只纸盒。打开盒盖,衬衣和裤子叠放得整整齐齐,显然清洗过了。她关上门,迅速换衣服,长裤穿好,衬衣下摆扎进去,扣上裤腰一排纽扣——
刚刚合身。
她不可能在短短十来天内胖这么多,那么只可能是,裤子腰围改小了。
宗瑛默不作声将换下的家居服叠妥放进盒子里,出门时看到盛清让又收拾了一个新的公文包出来。
对,他昨天用的那个又落在她那里了,希望里面没有急用文件。
祥生公司的车来得确实比上次慢了些,司机服务依然周到,但笑容多少有点沉重勉强。
他问:“先生去哪里?”盛清让阖上眼答:“盛公馆。”
车子顺利驶出街道,离开法租界,开往公共租界静安寺路(南京西路)上的盛家公馆。晨间还一片暗蓝的天,这时彻底被太阳照亮,天气有些闷,进入租界避难的人随处可见,一只金凤蝶落在车窗外,对这座城市即将到来的风暴,毫不知情。
车内安静得教人发慌,宗瑛克制着烟瘾,手揣在口袋里一言不发。
盛清让这时睁开眼,哑声征询宗瑛的意见:“宗小姐,你需要一个对外解释的身份,这样你方便我也方便。助手可以吗?”
宗瑛上次去铜匠公所找他就用的这个身份,她本身是无所谓的,但她想到他是要去盛公馆,那么——
“盛先生,你是要回家吗?”
“为什么这样问,很重要吗?”
“也许。”宗瑛答,“回家意味着会见到你的家人,而我上次可能已经见过你的家人之一——一位年轻的女学生,我之前同她说我是你的朋友,如果这次我以助手身份出现,或许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麻烦。”
盛清让明白,她指的这位年轻女学生就是他的幺妹盛清蕙。但他说:“不要紧的,宗小姐。”
汽车在盛公馆外停下,外面围墙铁门,里面偌大一栋别墅,还有私家花园,奢气十足。
此时铁门紧闭,盛清让下车,抬手按响墙上电铃。
佣人闻声出来,看到盛清让唤了一声“先生”,而不是三少爷。
他不急着开门,只弯着腰说:“大少爷吩咐过,倘若先生是来谈迁厂的事,那么什么都不必谈,请先生回去忙别的要务,不要再操心盛家的产业。”
对方讲的是再明显不过的拒客之辞,盛清让却不打算放弃:“请你再去转告大少爷,我有别的事要同他谈。”
佣人一脸为难:“今天二小姐一家也在……”
盛清让轻抿起唇,想了想说:“那么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二姐谈。”
佣人很担心盛清让进去会讨嫌,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说:“那么我进去问一下。”
宗瑛立在一旁,看佣人左右为难,又看盛清让强打精神站得挺直,莫名看出其中深藏的几分卑微,那种感觉说不上来的熟悉。
就在佣人返身时,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三哥哥来啦!”
盛清蕙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很大方地给了车夫一块整钱,快步走到门口,朝三五步之外的佣人喊道:“姚叔,怎么不给三哥哥开门呀?”
那个叫姚叔的佣人又折回来,只顾紧皱起眉,盛清蕙就在一旁催他:“快点姚叔,难道还不给我开门啊?”
姚叔叹口气,无可奈何将铁门打开。盛清蕙见机一把抓住盛清让,赶紧带他进门,又扭头看到外面的宗瑛,讲:“啊你不是那位——”过路朋友?
小姑娘暂不打算深究,只催促:“快点进来啊!”
宗瑛入得大门,看盛清蕙拽着盛清让往别墅里去。
盛清让这时回头看她一眼,她低头快步跟上,走到盛清让旁边,主动伸手拿过他的公文包。
甫进门,盛清蕙便喊:“大哥二姐!今天学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