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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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算是宗瑛的书房,在她使用之前,属于她的母亲。
宗庆霖在一个书柜前止步,顶上陈旧的灯光将玻璃柜照亮。
一只相框安静摆在角落里,黑白相片里几十号人穿戴整齐,或坐或站,最前面坐着几位老师——
是药学院1982届毕业生留念。
照片里有他自己,有宗瑜的舅舅邢学义,还有宗瑛的妈妈严曼。
面容年轻,嘴角上扬,全都在笑。照片可以凝固愉快的瞬间,但无法留住它们。
到现在,严曼死了,邢学义也死了,只剩他还活着。
宗庆霖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去碰一下那只相框,却被玻璃柜阻隔了。
宗瑛在他身后说:“那个柜子里都是妈妈的东西,外婆锁上了,我没有钥匙。”
宗庆霖收回手,转过身什么也没说。
宗瑛问:“宗瑜情况怎么样?”
宗庆霖面色愈沉重:“听说不是很好,我正要过去看看。”
宗瑛与这个弟弟感情并不深,可能年纪差了太多,也可能从一开始就预设了敌意,没法说清。
她能确定的只一点,母亲去世之后,自己飞快地长大,飞快地升学,只为远离家庭。
现在也如她所愿,她成了那个家里的“陌生人”,关心和打探都能只能适可而止。
宗庆霖这时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宗瑜妈妈打来的,催他去医院。宗庆霖简略答复一声“晓得了”,随即同宗瑛讲:“你快三十了,做事有分寸一点。失踪这样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
他不会给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也不乐意沟通,只爱讲“你可以,你不可以”、“好、不好”。
此等大家长做派,宗瑛早习以为常。
她送他出门时,薛选青才抽掉两支烟。
目送宗庆霖上车,宗瑛打算上楼,薛选青也紧跟上来,在后面皱眉问:“他是不是还惦记你妈留给你的股份,不然怎么会屈尊到这里来?”
宗瑛回头瞥她一眼,薛选青连忙讲:“我多嘴。”
宗瑛走出电梯头也不回地说:“你撬开的锁,你找人来解决,我不想敞着门睡。”
薛选青在撬锁这件事上是绝对理亏的,所以当真四处联系叫人来换锁,无奈太晚,很多人不乐意出工,薛选青就干脆出去找。
她都走到门口,突然退两步折返客厅,抢宝贝一样抱起物证箱,盯住宗瑛,一脸的谨慎与防备:“我必须先把这个带走,绝不给你机会动手脚。”
宗瑛太了解她了,这种时候拦她根本无用,于是大方地说:“拿走吧。”
薛选青走后,宗瑛收拾了屋子,打开窗,令南风涌入。
她想起昨晚,也是在这里,但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更有序清净,促使她睡了一个饱足的觉。
宗瑛站在风口看着满目的高楼灯火,告诫自己不该再想了,那个时代,还有即将到来的战争,都同她毫无关系。
薛选青大概是两点多钟回来的,拎着一把不知从哪里买到的新锁,又从宗瑛家里翻出工具箱,索性自己动手换起锁来。
这两个人都属于干起活来不爱闲聊的人,薛选青只顾闷头换锁,宗瑛就坐在沙发里看她换,两个人一句交流也没有。
等换好,已经过了凌晨三点。薛选青站起来拍拍手,抱怨一句“真费事”,接着麻利收拾好工具箱,“砰”地将门一关,进屋洗手。
水声哗哗,她问:“快天亮了,你要不要洗个澡跟我的车去局里?”
“不。”宗瑛拒绝。
“那你抓紧时间睡一会。”薛选青关掉水龙头,擦干手,将新钥匙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记得换掉,我先走了,再故意关机我绝对弄死你。”
宗瑛躺在沙发里不出声,薛选青看她装死,大步走出门打算狠力关门泄愤,可最终响起的却只有咔哒一声,轻细小心。
宗瑛抬手掩起脸,过了好半天,才起身给手机充上电,随后去洗澡。
久违热水冲刷掉周身疲惫,她心跳逐渐快起来。换好衣服,宗瑛弯腰拿起茶几上一串钥匙,想了想,卸下一把备用,放进玄关斗柜,又翻出一张字条写上“门锁已换”四字,压在钥匙底下。
她抬头,一不留神就看到那盏亮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廊灯。
这当口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回到房间打开保险柜,取出盛清让的公文包,拿起手机就往外走。
出门时已过五点,地铁还没开,出租车在半明半昧的街道上停下来,载上宗瑛直奔浦江饭店。
路上出其不意地堵了,司机讲:“前边好像出了事故”,宗瑛坐在车里看时间一点点逼近六点,干脆提前下车,跑步前往。
刚刚苏醒的街道在余光里不断倒退,她气喘吁吁赶到饭店时,前台一盏挂钟指示刚过六点,终究晚来一步。
她努力平稳呼吸,询问前台是否已经退房,前台答“退了,十分钟前,是一位先生退的”,她又问是否有留言,前台“恩?”了一声,给出一个标准微笑,答:“没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宗瑛居然察觉到一丝不可控的失落,手中的公文包也似乎沉了一些。
她走出门,坐上门童帮她叫的出租车,只能回单位。
途中她取出盛清让的手记本,翻到最新一页——
“24日,暂定上午八点资委会会议,下午专业小组商议内迁事宜,晚上学院模拟法庭照旧。抽空拜望老师。”
往前翻——
“23日,晚上与宗小姐详谈(愿能见面)。”
那一晚是他们正式见面。
宗瑛合上手记本,车窗外太阳升起来,阳光罩在宽阔河面上,一切都是旧的,一切又都是新的。
她打开手机查看723遂道案的相关新闻,看到有个知情人冒出来讲——
邢学义车内的确发现毒品,但邢学义的尸检结果显示他并没有吸毒驾车。
底下质疑甚嚣——
车辆没有故障吧?没有吸毒那车辆为什么会失控?案件负责法医到底是不是宗庆霖的大女儿?
知情人答——
案件负责法医另有其人,并非新闻中指出的宗姓法医。同时贴出一张打了马赛克的内部表格。
质疑仍不止,并带上尖刻的嘲讽——
不过是被人戳穿后偷梁换柱的惯用伎俩,假得要命。
知情人至此没有再答复,可能因为气愤,也可能因为……没必要了。
有些人也许不是真的在意真相,他们出声质疑,只是为了求证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其他相关的,除遇难者家属对相关部门及新希制药的“声讨”外,还有一张孩子的照片。
他肩部骨折,缠着绷带打着石膏,坐在一把轮椅里,目光无助茫然,标题是“他在事故里失去了双亲和未出世的胞弟”,说得不多,但足已让看客吃下这戛然而止的悲伤。
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消费。
宗瑛关掉页面,极缓慢地叹了口气,过了好久翻出通讯簿,拨给在附院工作的一个师妹。
她开门见山:“小戴,能不能帮我约一个脑血管造影?”
师妹先是一愣,问:“什么情况,上来直接做dsa?”
宗瑛看向车窗外:“筛查已经做过了,我需要一个确诊报告。”
那边沉默了大概半分钟,最后说:“好吧,你腾两天时间出来,周五周六可以吗?”
单位大楼出现在视线中,宗瑛答:“好,谢谢。”
七月最后一天,宗瑛请好事假,如期办了入院。
做完一系列造影前检查,小戴询问完病况,只问她:“严格禁食禁水了吧?”
宗瑛给了肯定答复,小戴又说:“我们院这方面没有盛师兄医院那边强啊,你何必舍近求远呢?不想让师兄知道?”
宗瑛说:“他知道差不多等于所有人都知道。”
小戴苦笑:“你就是看我口风严才找我。”说完递知情同意书给她:“签吧。”
试敏结束,宗瑛关掉手机进检查室,器械护士给她做消毒,无菌单一层层铺下来,小戴蒙着口罩在一旁问:“师姐,你那时候完全可以转别的科室,为什么直接就放弃了医院啊?公安系统也未必见得比医院轻松啊。”
1%利多卡因注入,完成局麻,穿刺针推进皮肤,刺入动脉。
宗瑛躺在造影床上,走了神。
第699章 号公寓(11)()
为什么放弃了医院?直到造影结束,直到第二天出院,宗瑛也没有想出答案。
答案不重要,她对当下工作的感情,并不亚于当初对神经外科的热爱,明确这一点就足够了。
取报告是三天后,小戴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宗瑛刚从一个高坠案现场转移到殡仪馆,手续单填到一半,她接起这个电话。
“师姐你还是赶紧来一趟吧。”
“我手头事情还没做完,有空我会去拿报告的。”
她语气不慌不忙的,好像这个事跟她没什么切身关系,并不需要太上心。反而是小戴,在电话那边叹口气讲:“师姐你怎么好像有点消极啊?”
“没有的。”宗瑛说,“初筛结果我看过,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急也没有用的。”她搁下填表的笔,走到门外,看向郁郁葱葱的墓园:“不如你同我讲讲会诊结果?”
电话那边的小戴好像酝酿了一下情绪,说:“会诊意见是虽然情况复杂,风险较大,但还是建议及早手术,不然万一发生破裂——”后果宗瑛应该很清楚,小戴也就没有讲下去。
“恩,我知道了。”宗瑛低头看一只豆粉蝶从花坛里飞过去。
“那么你要赶紧入院的呀,把方案定下来就可以动手术了,你要是不放心我们院,那么转去盛师兄那里更好。”
小戴在电话那边不断给出建议,宗瑛全部都听进去了。
可她最后还是慢条斯理地说:“手术的事再等等吧,我有一些别的事要先处理。”
“有什么事不能手术之后再说呢?”小戴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但讲完她就后悔了。
她是医生,更应该考虑到手术的风险,尤其这个病例复杂棘手,手术成功倒是完美,不成功则一切枉然。万一出了意外,届时可能连勉强活下去的愿望都没法实现,更别提“处理事情”了。
宗瑛这时开口:“小戴,我准备好了会去的。”
在小戴眼里,宗瑛一贯的有主见。既然宗瑛这样讲,她也没必要再徒费口舌,只说:“那么只能先吃药控制一下。”
“麻烦你了。”
“不麻烦,你去忙吧,注意休息,尽量控制好情绪。”
宗瑛挂掉电话回去继续填表,小郑在一旁穿防护服。
他一边穿一边问:“宗老师,你觉得这个高坠案的死者是自杀、意外还是他杀呀?”
“从现场看,自杀的可能性大一些。”
“哎,年纪轻轻为什么要自杀呀?她小孩才多大,她死了之后小孩可怎么办呢?太自私了吧。”
宗瑛填好手续单,抬眸看他一眼。
小郑想起平日里薛选青叮嘱的“不要随便评价死者”,马上刹住话头,将防护服给宗瑛递过去。
外面烈日当空,蝉鸣愈嚣,解剖室里是散不去的热量和特殊气味,宗瑛穿着闷气的防护服,一边操作一边同小郑讲解,汗从鬓角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