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错-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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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褐茶褐、豆绿浅绿、钝青深青、茄紫藕合、蔓草如意、天华方胜、瑞草宝蚌、喜字百蝶、荼蘼牡丹、鹦鹿鸳鸯,图纹多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也没什么章法顺序,新新旧旧,只管这么层层递层层铺排开去,热闹到这种程度,倒沉静下来。窗外两棵不高不矮的桑树,也没人采它养蚕,任那叶儿肥了、叶儿老了,光线于枝叶间穿进来,柜台角仍点了盏灯,嫣红八角琉璃,铜罩上刻着饕餮纹,那灯仿佛不是为了更明亮,而是为了将外面漏进来过于莽撞的阳光吞吃掉,于是铺子里更显幽婉了,留声机里音乐悠悠的走:“好,桃花江是美人窠,你不爱旁人,就只爱了我”
铺子里顾客也有两三个,都是中年太太,麻烦得不得了,两个店伙几头跑着照顾,鞋底打着地板啪啪的响,柜台上一匹匹料子堆起来,种种颜色与花纹的潮水,直漫到地上去,左一本右一本衣服样子打开着,边已经磨得卷了起来。
许宁与思凌进门,一个店伙忙着抽身迎上来,听闻思凌要买件旗袍,疾忙推荐好料子,思凌想想又要量、又要等他剪、又要试又要修,全套儿的麻烦,便有些沉吟。许宁早晓得思凌心意,问:“成衣有么?”
店伙满面堆笑:“有有!这位小姐身材像模特儿一样,”压低声音,以避那中年太太听了难过,他这出自肺腑的马屁话儿,只说给思凌听,“我们这里现成衣裳,是照着模特样板裁的,小姐穿上去,准像贴身剪裁的一般。”
许宁另有主张:“既不是现裁的,还是略宽松些的样式好,免得推扳一点点,就尴尬了。”
店伙满口应着:“有有,这个也有。小姐眼光真是好!”柜子打开,挤挤挨挨都是成衣,排得密了,人一眼晃去,琳琅满目,只觉件件都如宝裳一般,却也看不清全貌,店伙作主,往贵里挑,一件一件,须臾胳膊上搭了十多件,自有女服务员引至试衣间换衣服。那女服务员已有三十好几,不好称姑娘,只好算店姑。
后头的更衣室,一排三格,都小小的,真正是个格子而已,每个格子不封顶,上头总一个栀子色毛玻璃灯蒙蒙洒下光,格子里只有一块镜子,思凌家装饰画都比它大,要看衣服效果,还得穿好了出去瞧。
思凌一踏进格子,已然嫌挤,最多也就站两个人,再想到每穿一件还要出去一次,更觉烦难,不如穿上叫许宁看看拿主意算数,省得自己跑出跑进了。她便对那店姑道:“不用你进来,我朋友帮我试就好了。”
店姑巴不得这一句,她好出去躲轻闲。许宁果然进来,她比思凌矮了大半个头,仰头笑道:“先试哪件?”
淡栀子色的光在她脸上,许宁皮肤像某种玉,在深闺的帷幔里伴人良久,就算进了香冢,也要长长远远、细细腻腻伴下去似的。淡胭脂红的嘴唇,在灯光下愈显柔媚,一点纹路也没有,如同新开的蔷薇花。思凌见了,都忍不住想:“这样亲下去是什么感觉?”又想:“怪道人说男女在一起,男的该高些才好。就是这样的高度,我如果是她男朋友,她抱住我的腰,仰起头,我低下头亲她,那才好。”想着都有趣,吃吃的笑起来。
许宁都不知她在笑什么,埋怨:“到底中意哪件嘛?”
思凌往后一靠,背贴着沁凉的镜面,抱着手笑道:“你替我挑。”
许宁果然拣出一件,是她自己的风格,松叶绿的底子,上头洒着些小鱼儿,并非丽花般开在深海里的热带鱼,而是中式的玉白小鱼,流线的身姿,尾巴甩起来,淡到几乎透明,便与松叶的底子融在了一起。
思凌脱了身上衣服,许宁帮她把旗袍套上,两个女孩贴得这样近,肌肤香泽融合在一起,呼吸彼此可闻。这样小的空间里要靠扭动腰肢、适当的举起手臂和错开腿,才能完成换衣的动作,真是女人才能掌握的技巧,优美不下于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体操表演。待旗袍套毕,思凌固然出了一头汗,许宁也是额角细细的汗珠,让后半步,端详了一下思凌,道:“真好看,你出去瞧瞧吧。”
思凌懒懒道:“瞧什么,你定就好。”
许宁笑道:“难道就定这件?要么先试试别件但如果最后定这件,你自己总要看看,难道再穿脱一次不成?且出去照照镜子罢!”
思凌道:“你看还有别件需要试么?我听你的。”
许宁奇道:“什么时候这么指着我拿主意了?”
思凌嫣然道:“让你尽地主之谊。”
许宁轻啐一口:“这里又不是我开的。”话虽如此,毕竟弯腰替她又挑拣一番,拎出一件:“这件还行,其他好像都不如了。”
这件却是思凌的风格,茜红底子,上头朵朵彩色大花,且缀了簇簇金松石色的细珠。腰身也掐得比刚才那件细。
思凌摇头道:“这件算了,我就看看第一件吧。”
许宁便先开门出去,店姑已经立在外头穿衣镜边,中年太太们还在,都瞅着思凌。思凌迈到镜子前,也是眼前一亮,只觉铺中层层叠叠的艳色,到她身上,为之一清,玉鱼纹姿态优美,衬得她神色都柔和了。店姑与店伙齐声赞美,思凌懒得听,道:“就这样罢!”
第二十六章 互换舞裳()
店伙最欢喜碰到这样美貌豪爽客人,忙忙划价、又张罗着要包起来。思凌道:“我就穿着了。我脱下的那套——”
“那套我替您包。”店伙忙道。
思凌不要:“谁耐烦拎它!你帮我送到我家去。”写了地址。
这家铺子却是不提供上门服务的,店伙有些支吾,许宁瞅思凌一眼,叹着对店伙道:“你照做罢,额外付你车脚费。”
有钱那是另一回事。于是思凌跟许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出门,后头店伙店姑并肩儿恭送。
思凌拉许宁道:“我们去个地方。”
许宁看看天色,有点犹豫:“不去舞会?”
“早得很!”思凌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我们先探个人!”
一路拉到陶坤这里来。
前面的店伙计帮忙去叫人,叫了有一会儿,陶坤才出来。思凌嗔道:“干嘛!睡着了?”
陶坤不回答,瞅着她们两个,眼神很有点儿直愣愣的。
许宁是多年后初次重见陶坤,原该叙旧问好,在他这眼神下,就有些开不了口,局促的低了眼帘,往思凌身后躲半步。
“怎么,太好看了?”思凌挑衅的扬起下巴。
“不是。这样子”陶坤用指尖抚了抚额,苦笑,“你们好歹换一换罢!这是什么样?鸽子的头安在老虎身上。”
咦?什么什么?“阿坤,你故意说坏话气我们?”思凌恼火。许宁却有两分信了,低头拉拉洋装衣摆,越看越不安。
“你们自己来看。”陶坤引她们往后走,好像是出了旗袍铺子,一拐,却又有扇门。陶坤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开了进去。
里面是制作室,一个一个木头的、塞璐珞的假人模特,有的穿着半成品、有的只披个料子,灯光不强烈,但是明亮,比太阳更清晰,一切事物在这灯光下都显示出它最本来的面目。如果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走进这里,一定会发现自己的皱纹又比昨晚更多;一个青春姑娘走进这里,也会发现自己的油痘比想像当中更可怕。这里是摧毁幻像的地方,可这里能制作最经得起考验的梦幻。
工作台上摊着纸样子,这就是陶坤刚才俯首专注的工作,已经改过两次了,还要改。精益求精。女人就是世界的奇迹——如果她不是,她身上的衣饰必须是的。在女人的衣饰上,倾注多少心血都不过分。
陶坤划开旁边的布帘,露出占据半面墙的大镜子:“你们看。”
连思凌都难得的畏缩。
抬眼看去,幸好幸好,两个都仍然是标标致致的少女,经得起无情光线的考验。
只不过身上的衣服就不一样了。
在大商店亮晶晶的灯光下,柜台也亮晶晶、地板也亮晶晶、洋缎子也亮晶晶,许宁穿了红裙子嵌在水晶边的椭圆形穿衣镜里,像时装杂志里剪下来的摩登女郎。
在那家旗袍铺子的琉璃灯光下,满满布料烘托出暖融融的暧昧,中年太太嫉妒的目光作了很好背景,思凌映在老式木边的细长穿衣镜里,窈窕动人。
如今么,那红裙子还是照眼明,许宁披挂了它,好像家常刚炊出来的江南糯米点心,插了朵被称作“加农炮弹”的夏威夷大红树花,两不相宜。至于思凌么,眉眼还是飞扬,松叶既压不住她,鱼纹也跟不上她,瞧她神采奕奕的迈步转身,你简直要替那些鱼儿可怜起来。
陶坤一直在后头苦笑,思凌瞪了镜子片刻,也笑起来:“你帮我们另选身衣裳。”
“何必那么麻烦,”陶坤道,“你们换一换就是了。”
“尺码不对罢?”许宁怯生生道,悄瞥一眼思凌的身段。
“都是裙子,还好。”陶坤满有把握道。
布帘一拉,隔成了个更衣空间,虽然简陋,比那间琉璃灯的旗袍铺格子还宽敞得多。思凌脱了旗袍给许宁,许宁脱了红裙给思凌,两人穿出去,陶坤扫一眼:“这次能见人了,脱下来,我改改。”
又脱一次。两个女孩子坐在布帘后面,就拿旗袍料子像浴巾似的围遮了身体。由思凌将两条裙子都从帘边递出去。陶坤但见半截手臂,不肥不瘦,从手腕到手肘的线条,紧致优美如大理石琢出来的,仿佛是维纳斯遗失的臂膀,原来在这里。
他一声不吭,接过裙子。半截手臂又缩了回去,拢紧旗袍料子。两个女孩子,一幅梅红、一幅鸦青,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会儿话,也向帘外陶坤递个问句,陶坤一概不理会。思凌等得不耐烦,探头出去看,但见他俯身在衣物上,就像换了个人,全神贯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了,裁剪缝纫,改到一半又把裙子套在木制模特身上看。他凝视模特并抚平她身上衣物细褶的样子,好像给模特倾注了生命。粗糙的木纹,都含情脉脉的柔和下来。他手指明明抚在木人身上,思凌好似自己肌肤也感受到了触碰,微妙的起着战栗,不知是厌恶还是期待。
可陶坤不理会她、不听她,忘了她的存在。
思凌不得不提高嗓门:“——你把裙子上头都挖空了算怎么回事?!”
他再专注也好,那红裙子,上头给挖得没有了耶!
“挖空了?”许宁再羞涩,也忍不住可怜巴巴的在思凌腰边探出头,“我的呢?我不要这样的。”
陶坤终于从木人那儿醒过神来,望向布帘,触目就是一道黑瀑,但黑瀑怎得如此跌宕起伏,那是思凌垂下来的美丽卷发。黑瀑上头,思凌双目如星,黑瀑下方,许宁婉婉如卧着月光的清池。两个美少女都紧紧盯着他,他掌握着她们的霓裳,像神话中拿了入浴仙子羽衣的大胆凡人,要放要纵,都只在双手一念之间。
他定了定神,从幻像中清醒,道:“不要怕,就好了。”
真是很快就好了。
松叶绿的旗袍,本就是宽松款,许宁人固然比思凌矮,双肩却微见丰腴,只腰线稍许再往上缝高些,也便是了。思凌穿这袍子,下摆只在膝盖下方三寸,许宁穿了,已近脚踝,却也别有风味。
第二十七章 慈善舞场()
至于那条红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