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啸西风-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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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
,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
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
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
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
鞭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
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於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
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
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
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
。」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来终於哭喊起来:「
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
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
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杀
了,你知不知道?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麽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
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
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麽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
?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
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
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
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赛马,他从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著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
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
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
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
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
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
,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
,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
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
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著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只听得车尔库
大声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著头向苏鲁克望著,脸上的神色
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著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
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
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
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著火堆时闲谈,许多人都说,如果车
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麽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
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著六岁。有一次两
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
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们再走著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
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向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
,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
克道:「你说苏普麽?」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
「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
」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
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
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
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麽会
看上了她?」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
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
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著。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
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
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麽圈套,要自己上当,心想:「
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蓬前面。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
张大狼皮挂在帐蓬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
是什麽?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
阵混乱,随即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麽结结实实的
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
麽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
孩子有什麽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衣拍,说道:「喝碗酒去。」
车尔库的帐蓬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著红花绿草的羊毛毯挂在四周
。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
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
眼光中闪烁著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
「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
,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
一碗酒。苏鲁克终於喝得酩酊大最,眯著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阿曼织
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
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
正挟著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
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
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危
害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
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
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蓬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
解,阿曼已红著脸在向他道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
不敢追问为什麽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个杀
狼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
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拍的一声,
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
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麽?」
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
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
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
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
,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
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
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听到他俩互相
对答,唱著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
果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
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白
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进,全身又是像天顶上的雪那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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