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3期-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开会的人已经陆续报到了。田大义从刘书记的房里走出来,很不好意思,没脸面见人。他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蔑视过。他又想起刘书记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两代人的感情纠葛又使他撕不下脸面。
田大义在乡政府大门口蹲了好一会儿,觉得还是要再去一趟县里,再去找找县委书记才好,不能让刘书记惹出大祸来。真要是别人一告状,刘书记悔都来不及哪!看在两代人的情分上,就是忍气吞声,嘴上不给他说好话,暗里也还得尽自己的一份心爱护刘书记。
既然要去县里见县委书记,田大义就想把情况弄得更全面一些,就想起田德林买农药和女人扯皮的事。他从家里出门时,本是想见了刘书记也要问问这事的,但说得不投机,也就不好再问。现在时间还有,他干脆到那店子上看看,问问各种生产资料的价格,和去年同期做个比较。这样,见了县委书记也好全面反映情况,为请求不扣农民的反哺钱提供更充足的证据。
田大义去了乡场上那个农资店。店里兴旺到了妨碍交通的样子,货物充足,里面摆不下,货架就往店外的公路上延伸。柴刀草刀镰刀啊,老锄草锄羊角锄啊,犁头犁咀犁辕啊,水耙旱耙搭耙啊,薄膜纸牛毛毡啊,尿素碳铵磷肥复混肥钾铵磷麻绳棕绳都有。田大义不能样样都问,他蹲在店里重点问了问农药化肥的价格。果然是涨得不得了,上年比去年涨了一大截,这时又比年初涨了一大截。涨得比国家给农民的好处还快啊!田大义再问别的,女店主见他买又不买,老问这个价那个价,就不再回话。田大义说,问话不相欺嘛!女店主说,你又不是物价局的!田大义听这说话口气,就知道她很可能是在仰仗乡里刘书记。这么一想,又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漂亮女人。他记起来了,是他第一次到刘书记门上去碰了个满怀的女人,但他又立即否定,那天的女人穿的不是这衣服,天下人有点形似的可就多了,千万别弄错了。又想起田德林在这儿吃亏的事,就不再跟这个女人缠嘴,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出店门,蹲到一边和一个正往箩筐里装肥料的老农民说话。田大义问那老农民,现在家里日子还好过吗?老农民说,好过好过,吃饱穿暖已经不愁了,比二十年前的日子好过多了,就是进手的钱不多,出手的钱太多,农药化肥都买不回去。
田大义说,现在国家对农民的政策好不好啊?那老农民特意地把头偏过来,眼睛亮亮地认一眼是什么人在这样问话,回他说,要说国家对农民的政策,恐怕历朝历代都没有今天这么好过!
田大义得意地笑了,好像这么好的政策是他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其实他也不过就是当过多年村干部。田大义说,那我们就应该知足了。那老农民说,嗬,知足啊,知足我可没有!本来我们的日子还应该过得更好,就是国家给农民的好处都让别人拦路吃掉了!
田大义笑了一下,说,你老说话有味道。那你说说,你对政策还有什么要求。
老农民说,要求嘛,就是乡政府不能扣国家发给我们的反哺钱,农药化肥不要这么乱涨价。
女店主听这老农民和田大义蹲在她店门口说这些话,就极不高兴,拿了扫帚走出来扫地,把灰尘都往田大义和老农民的胯裆里扫,田大义和老农民移远点,她又跟着扫过来一点。田大义只笑了一下,还是不愿和这个女店主多言。
这个老农民其貌不扬,但很会说话,关于政策,关于农村情况,关于家事,他都像讲故事一样,跟田大义讲个没完,因为讲得好听,田大义听得非常入迷。等到他想起开会的事,已经迟了。
田大义一阵快步走到乡政府礼堂,刘书记已经在一片掌声中讲过了“同志们”,开始作动员报告了。
听完报告,在回村的路上,村支部组织委员陈起明有意挨着田大义走路,走了好长一段路,像是有话要说,但又不敢启齿。村里原来有个年轻村长,外出打工后在一个轧钢厂轧钢,月收入达两千多元,不愿回村了,田大义正准备培养陈起明当村长。田大义看出陈起明有心事,就主动问道,起明啊,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陈支委说,田书记,你早上去开会走那么早,后来你去哪里了?田大义说到农资店里问情况去了。陈支委说,刘书记在作报告前,专门点过你的名,狠狠地批评过你一顿,说你毫无组织纪律。田大义说,我听那个老农民说话听迷了。我迟到本来就错了,刘书记批评几句也是应该的。
陈支委说,你和刘书记没有旧怨吧?田大义说,没有!他爸是我爸上级,我爸是他爸的老尾巴。我把刘书记当自己的亲兄弟看,哪还有什么旧怨!
陈支委好像很难理解,就说,既然你们是这种关系,那我就跟你说个事儿。刘书记个别交待我,要村支部在这次党员评议中,给你一个党内警告处分。
田大义突然在路中间站住了,痴了好一会儿才问,我犯什么错误了?
陈支委说,刘书记说你今天开大会迟到,目无组织纪律。
田大义说,就这么个事儿也给处分?
陈支委说,刘书记说这事儿影响很坏。
田大义说,那你为什么不顶他一句?
陈支委说,我当然说了。
田大义说,那就行了。支部不报材料,他怎么处分我?
陈支委说,刘书记说,支部不报材料,整个支部就不合格。
田大义说,那回去再说吧。你们实在为难,那就由你们去办吧。我自己骨头血里是些什么东西,我心里清楚,难道处分了我,我就是不合格党员吗?
陈支委说,你就是想得通,我们也下不了手。这些年你在村里的为人处事,我们睁着眼看着,张着耳朵听着,就是开会迟到一次就要处分你,我们做不出来。
田大义说,不要为我的事让你们为难。刘书记要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他到底又能把我怎么样?我想一定是为反哺钱的事,他要杀杀我的威风,让我不敢和他较劲。
陈支委说,刘书记这人官架子大,不好对付,我得想个法子同他玩把戏。
回村后,党员评议工作本应按步骤进行,先是学习动员,然后自认,然后才是公评,最后才是支部认定。聪明的陈支委把前面的工作都做好后,到了评议党员阶段,他迟迟不进行,直到乡里催起来,他还装病,说自己身体不好,开不得会。刘书记知道村支部是在耍兵法,用缓兵之计,是在给田大义出气,就派了乡里组织委员来村里督促工作。这正中了陈支委的计。只要乡党委来了人,陈支委就有办法了。于是,陈支委暗里通知大家,一定要评田书记优秀。
那个晚上的会,田大义的印象非常深,一直开到天亮!举手,不记名投票,反反复复地来了多次,大家就是跟乡里派来的组织委员对着来,就是不按乡里要求办事,就是要评田大义优秀。
乡里组织委员无法可施,只好说,回去跟刘书记如实汇报。
第二天来人把陈支委叫走了。田大义知道,这是为他的事陈支委惹怒了刘书记。
陈支委去了一天一夜,日落黄昏时才像影子晃回村来。田大义出门走到村口迎他,见他脸上的肉就像被刀刮掉了一层,颧骨仿佛长高了一寸,就说,起明啊,一定是为我的事吃苦了吧?
陈支委说,是的。
田大义说,刘书记都跟你说些什么?
陈支委说,晚上你到我家里来,我跟你详细说。现在我要睡一觉,一天一夜没睡啊!走路都不知道头在下还是头在上了。说着,他就一个趔趄,要不是田大义赶快扶起他,他就倒地了。
晚上,田大义去陈起明家时,陈起明刚刚起床。于是,在火塘里熬了一罐浓茶,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边喝边说话,说到伤心处就叹气。陈支委说他到了乡政府,乡领导找他谈了一天一夜,先是和和气气地谈,后来见他筋骨很硬,就高声大叫地谈,又换了几趟人轮流跟他谈,不让他睡觉,谈得他狗血淋头。陈支委说他要辞职,刘书记又说不行,这几年村里别的工作干得不错!看样子,刘书记这回是有意要整整他,绝不能让他这样和田大义穿一条裤子!
田大义口口声声说自己连累了陈起明,他要自己到刘书记那儿去请求处分,不能让别人为他的事挨这个冤枉整。陈支委不让,说,你不要去,受不了那样的谈话。
田大义第二天还是去了乡政府。他没有找刘书记,只找了组织委员,他说自己已经认识到自己开会迟到错了,是严重的错误,请求组织给他处分。组织委员不敢答复这件事,就请示了刘书记。刘书记在县里开会,在电话里答复说,那就好!手续一定要办完备,免得以后翻案!于是,组织委员就照这个指示乡里村里,村里乡里跑了多遍办手续。后来,组织委员又特地到村里开支部会宣布处分决定。
田大义挨了处分,说心里不难受那是违心话。好在田大义会吹唢呐,心里有苦,就把苦变成一股气流吹进唢呐管里,然后用自己鼓槌儿一样的指头在管眼上或放或堵,敲打出美妙的音乐。那音乐在村巷里飘飞,在树尖上飘飞,在天空的云层里飘飞,几里之外,在山上种田砍柴牧牛的人,只要坐下来歇息,就能听到这种唢呐声从云里下来,从树叶上下来,都知道,那是田大义在吹他的唢呐。如果是有程序的一曲一曲往下吹,那就是田大义在给办喜事人家吹,如果吹出来的曲子没顺序,那就是田大义自己在练嘴。这么些年下来,就像辨得出人的声音一样,附近人都辨得出这唢呐声里的情绪。唢呐的曲牌很多,大开门,小开门,娘送女……田大义挨了处分,与人说话还像往日一样乐观,但唢呐声里还是流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平。他现在最喜欢吹的就是娘送女,他已经深深体会到那曲中的情愫,那是一曲情感非常复杂的音乐,这种复杂的情感就像他自己此时的心境。
秋末的乡村很肥,家中的坛坛罐罐装满了苞谷豆子,房梁上栏杆上也挂满了高粱、红薯,还有长长的丝瓜种,圆圆的老葫芦。该收获的都收获进屋了,自家缺什么到别人家也很好借齐,这是办喜事的好时候。于是,陈支委要嫁女了。陈支委的女儿在外面打工谈了对象,两人都在一个工厂里做电器开关,但女儿结婚还是要从家里面嫁出去,似乎不从家里嫁出去,就还不是明媒正娶。陈支委家不算富,但想把女儿的婚事办得热闹些,可如果没有田大义的唢呐到堂,又热闹不起来。然而,田大义正受着委屈,他不好意思去请他来吹唢呐。他作为支部的组织委员没有保护好书记,让乡里给了处分,心里十分愧疚。
离嫁女的日子越来越近,田大义就等着陈支委请他去吹唢呐,好几个傍晚,他看见陈支委收工回来扛着锄头从村口路过,就有意坐在自家门口,装着无事地等着陈支委朝他家走来,跟他说说女儿出嫁请他去吹唢呐的事。但陈支委没有朝他家走来,而是看都不朝他家看一眼就带着长长身影走了过去。他以为陈支委也小看他了,认为他挨了处分,不请他去吹唢呐了。对于田大义来说,心里正有许多情绪要借吹唢呐来倾诉,他可以不计较田地里的收成,可以不计较什么处分,但是,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