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3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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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田大义把话说得很激愤,刘书记还是泰然无事,说,你当你的村支书,不要手伸得太长,不该管的事不要管!不要杞人忧天,自找麻烦。你精力充沛可以去牌桌上捉炮,也可以去城里洗桑拿放炮!
田大义说,这事儿我不管我就对不住你爸对不住我爸!
刘书记说,我爸在世时,你爸那么相信我爸,为什么我来当书记了,你就老跟我过不去呢?老要绊我的脚?
田大义说,你和你爸那时候不一样!
刘书记说,你也和你爸不一样!
田大义说,是的,时势不一样,人也不一样了。吃哪儿的饭才能知道哪儿的事啊!也才能说哪儿的话!我是农民,所以我知道农村,知道农民。国家给农民这个反哺钱,你到底打算退还是不退?
刘书记毫不犹豫地说,要是打算退,我们还会扣吗?我吃了饭没事做,晒干麦子加水舂?
田大义站起来了,说,那好,那你就别怪老兄要到县里去找领导!我要叫县领导好好地开导你!
再也无法往下说,田大义觉得该走了,站了起来。刘书记在他背后说,可惜乡里小车不在家,要不,我派车送你去县里!
田大义前脚出门,刘书记就把门重重地关了一把,没有说完的话,全都让那一声应进山中的门响说完了。
3
农民的日子真是过得像拉锯,以前没饭吃,不感到钱的重要,现在吃饭不愁,用钱又显得十分困难;农民头上的税不收了,卖农药化肥的又拼命涨价;现在国家给农民一点反哺钱,下面的萝卜头又在想方设法地扣留……但村里到底有人能够拿钱买客车了,不过,买来的是旧货,车眼掉了一只,连瞳孔也不知被弄到哪去了,只有一个又黑又深的圆洞一直通到肚皮下,让人看得见车肚里的五脏六腑;车窗的玻璃也残缺不齐,有的被砸破了,破成一朵好看的冰花;驾驶室里也像瓜菜牵了藤蔓,很多红绿花线的接头从肚子里扯到了外面,司机按喇叭时,就是把一根裸线头按在操纵杆上点一下。
车虽破烂,但坐车的人多。田大义来迟了一步,踏上车时,车上人的腿脚已经挤得像麻秆。大家见他到了,就都忙着打招呼,问他是要去哪里。一听是为反哺钱去县里找领导,就都争着给他让坐。一个叫田丰收的年轻人开玩笑说,田叔,你要为这事去县里,你坐我腿上来,我当肉沙发让你坐到县里去。田丰收是进城打工时在岩场上被砸断一只手的人,他这么说话,大家就一阵苦笑。
车子像是老得背不动这么多人,轰隆了几声还是不能向前走。刚走几步,车轮又在泥坑里打滑,在地上抓出些青烟、火花和印子。田大义怕车子不争气,就站起来说,哎呀,可千万别误了我的大事啊!一个叫田德林的年轻人说,田叔,今天要是车子走不动,我背你去县里!田德林前几年在城里打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断了一只脚,因为当时没有人送他到正规医院治疗,骨头与骨头间是自己慢慢连成一块的,有些不对位,如今走路还是跛,但他似乎从没有悲观过。他一说话,车内又是一阵笑声。田大义说,你那样子!我背你差不多!
田大义一句不说他在刘书记那儿受的气,不说他已经到了乡政府跟书记谈过反哺钱,刘书记不理他,他仍像平常一样,和车里人说说笑笑。
车终于又能够朝前爬动了,车内摇晃的人头是水上漂动的葫芦,很整齐地以同样的幅度忽悠忽悠。乡道上没有养路工,村道上更加没有,因此路面总被雨水啃掉很多皮肉,坑坑洼洼实在是太多太深,车子四脚落哪儿都不好,怎么也走不稳,摇得是那么地剧烈,剧烈到了车子骨架都扎扎地裂响。但这并不影响车内人坐车的轻松与兴奋,村里终于有了直接开往县城的客车,历朝历代什么时候有过?现在,不要走路赶到乡政府坐车,所以,车子就一直摇动着一车断断续续的笑声。
开车的司机是本村的大田,他是花了几千元钱刚到驾校学习拿了执照回来开车的。有人问,大田啊,你这车子像老猪婆走路,又摇又摆,身子重得很哪!大田说,鸡巴话!过一年我就买新的来,这是先买个旧货练练手。家里虽还没有富余的钱,但说话不能没有志气!没钱的人最讲志气!又有人说,大田,你这车只有一只眼,不会看不清路面走到路坎下去吧?大田说,一只眼比两只眼看得准!打枪不是要闭上一只眼?又是一阵笑声。
车子上山爬坡显得非常地吃力,车上人感到脚下有一种连心的震颤,大家不再笑了,那种声音听起来实在让人可怜车子,大家都把脚趾勾紧,往上提着身子,仿佛那样可以减轻车子的负重。
直到车子爬到山顶开始下坡,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可大家又感到这车子下坡有些不对头,走得太快,像是飞起来了。田德林说,大田,你学的不是开飞机吧?大田没有答话,一下子额头发亮,冒出一层汗水。田丰收说,大田,你车子疯了啊?说着,一车人开始慌乱起来。大田说,大家都不要乱动!
车子继续往下飞驰,幸好山路上没有和别的车子碰面。在转弯的地方,大田狠扭一把方向,让车子碾上修公路时堆起的土坡,然后再往回退下来,大家惊叫了一声,车子像一头老黄牛侧身倒在公路上,四脚伸直。
车门压在下面开不了。最早是田德林和田丰收把田大义从车窗里举了出来,然后车内的人一个一个地从车窗里爬出来。全都出来站在公路上,大家一清点,没有一个死的,也没有一个重伤,只是一些人被螺丝铁片头儿刮破些皮肉。最后,司机大田才从车窗里爬出来。别人都以为大田一定是被吓得半死,没有想到他还笑笑地对自己翘着大拇指说,我大田就有这本事!翻了车也没事!田德林说,是的,你是本事大,把车子开翻天了,谁有你这本事?大田说,你知道个屁!车子下坡时刹车一下子完全没有了,我如果不朝这土坡上开,翻下深沟去,不知有多少父母没有儿女,不知有多少儿女没有父母!田大义一想,也为大田翘了大拇指。他可是刚学会开车的啊!说,大田,是该奖励你!
有惊无险,大家虽坐不成车了,但离通客车的大公路已经不远,还是有说有笑。田大义想到自己还要赶到县里去,就急着要走,但起脚走路才明白自己的脚脖子里面很痛,着不得地面。那么,脚是伤了。
田大义想起田德林说过这车子的坏话,就说,德林,就是你不说吉利话,现在倒是真要你背了。田德林说,我背!你是为大家的反哺钱去县里,我背你去!
田德林真就把田大义背起来走路。田德林只有一只好脚能用力气。他说,田叔,你自己抓紧我啊!田大义说,真要你背到县里去也是不可能的,你背我到有客车的路口,我上车就可以了。田德林说,我护送你到县里。田大义说,那不用,到了县里,只要有钱,走哪儿都有车坐。
田德林背着田大义往前走,田大义看着他的脚踩在软泥地上总是一只脚印正,一只脚印歪,一只脚印浅,一只脚印深。他心里禁不住涌过一阵酸楚。酸得难受的酸楚!
田德林把田大义背到有客车的路口,又扶他上了车。
田大义到了县里,先去一家诊所处理了身上的伤痛。他本是不让医生往脸上涂紫药水的,说那样见官不像个样子,但医生说要防止感染发炎。又买了红花油把脚擦了,坐了一会儿,余悸消失,心情才真正平静下来,脚伤也好了许多,就一身药味地叫了三轮篷车送他进了县政府。
不知今天是个什么节日,县委大院里很多女人都穿了套装在那里比力气拔河,胜的一方反而仰天翻倒了好几个。女人仰躺在地上就特别有看头特别有想头。无数人站在周围的办公楼上看热闹,打哈哈。一只金黄猫吓得没处躲了,瞪着眼在花园里四处乱钻,朝碍路人喷涎水。看看院内的建筑,看看院内的绿化,看看大家这高兴样子,田大义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如果不是要找县委书记说反哺钱的事,他还想多看一会儿!
找县委书记必须去县委办,田大义从旁边的人丛里挤过去。他知道,现在的乡党委书记眼光高得很,别人说的话肯定听不进,就是听了,恐怕也是貌恭而不心服,只有县委书记教育他一顿才行。到县委办,一个秘书见他头破脸肿,紫药水涂得满脸花花绿绿,就不让他进门,说,出去出去,打架扯皮的事,找当地法庭。田大义说,我不是为扯皮打架的事来,我是为一件大事来的。秘书说,你是哪个乡的?田大义说他是柏林乡的。秘书说,什么大事你也得先找乡政府领导。田大义见自己连门都进不了,就不得不把要说的事情抖了出来。秘书听说是反映柏林乡党委书记的问题,两眼骨碌一转,说,噢,那你到里面来坐。他把田大义带到大办公室里面的一个小办公室,门也关了,无外人在场,秘书就给田大义倒上一杯茶,然后让他说。田大义感到这个秘书的态度反差很大,那么推想起来就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和刘书记关系不好,希望能挖到一些刘书记的黑材料,以便在适当时抛出去,把刘书记弄倒;二是他可能和刘书记的关系很好,想在这里挡驾,不让把刘书记的什么坏话说给别人听,以免影响刘书记的前程。田大义虽在村里工作,官场里面的道道他也耳濡目染不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到什么时候都差不多,诸葛亮、周瑜是什么时候的事,那里面的勾心斗角并不比今天的人落后。田大义多少年来一直是没事的时候就要翻翻那些有大智大勇的书,觉得那样可以使人聪明,可以使人不失忠孝节义。田大义没有见到县委书记,又没有弄明白这秘书和乡里刘书记的关系,就不想跟秘书说,只是作了自我介绍,喝过茶就起身要走。秘书这时认了认田大义那双眼睛,他在田大义的双眼里看见了很长很深的人生隧道,又长又深的隧道两侧有很多惊心动魄的精彩壁画。秘书看懂了田大义。他终于像个秘书一样地说话了,他说,田书记,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去省里开经济工作会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给你记下来,书记回来了,我就如实向他汇报。田大义沉默了一会儿,他得想个法子试探一下这秘书和刘书记的关系到底如何,如果他和刘书记的关系不好,那就闭口如蚌;如果这个秘书和刘书记的关系好,那他倒不怕,大不了把他说的情况私下里传给刘书记。他只要刘书记把扣反哺钱这个事纠正过来,让农民领到自己该得的钱,也避免村民为此闹事影响刘书记的前程,别的他都不在乎。刘书记气盛啊,听不进忠言,要是他到乡里那次和刘书记谈妥了,哪要他跑到县里来,弄得这么一身伤痛呢!田大义反过来问了一句秘书,刘书记在柏林乡的工作,你们认为干得如何?秘书知道自己开始那会儿把这个人看轻了,这是一只猴精!如果不说真话,这人一听就会明白,而且看样子,这人也不像是要把刘书记扳倒。秘书就从实说,我和你们刘书记是同学,你放心,有什么事你照直说,用不着这么转弯抹角地试探我。田大义感到一阵舒服,每次和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他就感到舒服。他能预料聪明人的事,但不能预料蠢人的事,蠢人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