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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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去了。
亦琼奋不顾身地往水里扑,只剩半张脸,一对鼻孔露在水面上,两只手端着撮箕使劲在
水底捞果子。后面的人扑上来,亦琼一个趔趄连头带脸栽进水里。她呛了一口水,拼着命把
头抬起来咳嗽,满脸胀得通红。缓过气来了,撮箕里只几个果子。这怎么行?
她吸了一口气,索性把头埋进水里,憋着气在水里捞果子。这下子跟她争的人不多了,
没几个人敢把头埋进水里去的。在水底捞了一撮箕,亦琼猛地从水里站起来,就象水中钻出
一个水鬼一样,浑身水淋淋的。
囤船上有人吼,你不要命了呀,为了几个果子!
亦琼腾出一只手,把脸上的头发和水都抹一把,露齿一笑,没事,我会游泳。她端着滴
水的撮箕,往岸上走。把果子倒进岸上的背篼里。
在齐腿深的水里站了半天,当她从江里爬上岸,两脚已经泡得发白起皱,湿衣湿裤贴在
身上,冰凉冰凉。河风一吹,冷飕飕的。亦琼打个寒噤,咬紧牙关,背起大半背篼瓜果回家
。一路上,背篼都在滴水,顺着脚跟流,柏油马路上印出一双光脚印和一道水印子。
回到家,赶快换裤子。选出好的菜,人吃,坏的菜,兔子吃。养兔子合算,两三个月就
可以吃上肉。李子选出好的拿去卖,杏子全自己吃。吃后留下杏核,用锤子敲出杏仁,拿到
药房去卖。也时常留几个杏核,在石头上把两面的顶部磨穿,用针挑出里面的仁,就成了一
个对穿眼的杏核孔,放在嘴里当哨子吹,呼呼直响。
天空下起了黑色的毛毛雨,慢慢地,越来越大,终于变成漫天的黑雪,不断地飞呀飘呀
,把大溪沟的柏油马路铺上了一床黑色的地毯。两边的窗户都是紧闭的,可是卖杂货的铺子
、理发店、国营餐厅却关不了门,黑雪花毫不留情地飘进去,钻到蒲扇缝里、锅台上、碗堆
里、理发剪子上,给所有裸露的东西都印上黑色的斑纹。那雨、那雪,是固体的煤屑,大溪
沟发电厂的烟囱是黑雪的播撒者。每当发电厂的烟囱升起滚滚浓烟时,天上就开始下黑雨,
飘黑雪了。过往的行人总是顾头不顾尾地捂着头跑,手臂上、衣服上是一层煤屑,用手一抹
,化作黑灰色的煤印子。
只有一年,全城的街道、学校、工厂都升起滚滚浓烟,到处炉火熊熊,火光冲天,走到
哪儿空气都是滚烫滚烫的。家里的铁秤盘、铁秤砣,还有舀水的铜瓢都拿去完成任务大炼钢
铁了。亦琼刚上小学一年级,大操场挖着坑,垒起了一个个土堡,象一排坟头一样,坟头上
面有孔,冒着烟,一群老师被浓烟熏得眼泪巴煞,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揉眼、揩鼻涕、加柴、
加铁,要用土法炼钢。每个学生都必须从家里交铁和劈柴来。家里的铁家伙早已交光完了,
劈柴也没了。怎么响应号召呢?亦琼就到父亲厂里的高炉旁去转悠,乘人不备,拿块铁放在
书包里,腋下挟着一块青杠柴,紧靠着大腿,硬硬地朝传达室走去。还好,没有发现。出了
厂门,亦琼把腋下的柴块扛在肩头上,一路都是扛柴块上学的小孩。
行人都在奔跑,亦琼无所谓地走在煤屑飞舞的马路上,嘴里吹着杏核哨子,补丁衣服的
袖子挽到手肘上,裤腿挽到膝盖上,脚上穿着草鞋,背上背着背篼,带着掏刨,她到江岸悬
崖边的发电厂的煤渣山去拾煤渣。
煤渣从山头发电厂的出口一直齐到山脚的河边,日积月累,早已成了一座结实的煤渣山
。当煤车从山上下煤渣的时候,一道发着红光,冒着热气的黑色瀑布,飞流直下,燃烧着的
煤团滚着、跳着,象火龙一样蹦到江中,发出咚咚的响声和熄火的嘶嘶声,溅起水花四面迸
发。
亦琼每次看着这道景观,都很震撼,黑魔出洞了!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只手脚,忙慌慌地
避开火龙,四脚并用,往煤渣山边上爬。
瀑布停止了,火龙熄灭了,趴在煤渣山边亦琼和别的捡煤渣的孩子、老婆婆围上去,用
掏刨刨一堆到旁边,慢慢选,又是敲,又是掂重量,轻的才可能是没烧过的煤块。煤渣烫,
落在脚背上,烫得直跳。
发电厂的煤渣做饭不好烧,亦琼常到近邻的搬运站食堂和水厂食堂卸出的煤渣堆里捡炭
花,用来生火,易燃,烟少,特别旺火,容易化渣。每次背上半筐煤炭花回家,喜滋滋地叫
声妈,一张脸黑得象只花猫。
亦琼和小妹合盖一床被子,被子上面压着衣服,一人睡一头。被子窄,必须蜷曲着身子
,背靠背睡,就象两把放倒的靠背椅一样,屁股对屁股地嵌在一起,才能盖住被子。谁要翻
身,把背朝着被子边沿,那是盖不上被子的,必得让背受凉。凉久了,冷醒了,赶快翻身把
背朝被里,使劲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拉。你拉我也拉,最后两姐妹还是象两把放倒的靠背椅一
样嵌在一起,蜷曲着不动了。
半夜刮风了,没有撑上风钩的窗户打得哗哗响。亦琼对这声音最敏感,惊醒了,竖起耳
朵听,是刮风,风还不小,开始下雨了。这样大的风雨,准有好多玻璃窗会被打坏。亦琼在
被窝里高兴极了,明天有得她的碎玻璃捡了。
亦琼提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放一把灰刀,打双赤脚,在学校、机关、工厂、宿舍、仓库
的窗户下挨着转悠。人和街、四维桥、黄花园、一号桥、枣子岚垭、学田湾,周围几里路内
大小房舍的窗脚、阴沟,几乎都被她走遍了。阴沟里的碎玻璃常被泥沙埋住,表面露出一角
亮光。亦琼用灰刀挨着挖,常能捡到满满一筐。
收破烂的来了,吆喝着“玻璃渣子找来卖钱,西药瓶子牙膏皮子找来卖钱!”亦琼听见
吆喝,忙把一筐碎玻璃搬到楼下院子里去。收破烂的并不马上称秤,把一筐碎玻璃倒在地上
,挨着检查,只要透明的窗玻璃,颜色玻璃不要,破瓶胆也不要。不要的都剔出了,然后才
把玻璃渣装起来称秤。
碎玻璃6分钱一斤,常能卖三五角钱。亦琼接过皱巴巴的钱,笑咧咧的,得意地把钱对
红房子的小孩一扬,挣的。拿回家,放进妈妈的菜金盒子里。
课间休息了,亦琼去上厕所,厕所旁边的房沿脚下有好多碎玻璃呀。亦琼心中一喜,正
想弯腰去捡,突然心虚地看看两边,周围有人。她就站在那里,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那玻璃
,最终也没敢捡。她是班干部,少先队中队长,她不愿老师知道她捡玻璃渣。
终于到星期天了,亦琼端着筐子,从篱笆洞钻进学校。学校的玻璃真多呀,基本上没有
人捡过。她急急忙忙捡了半筐,经过会议室,里边正演节目,亦琼忍不住踮着脚尖往窗里看
。
大队辅导员李老师出来了,她长得很美,在学生中很有威信。亦琼手里正端着玻璃渣筐
子,打双赤脚——这是她的一绝,捡玻璃渣从来不穿鞋,却也不会被玻璃划破——裤腿高高
地挽在膝盖上。她手足无措,心慌慌的,想溜。但李老师堵住她,直把她往屋里拉。
亦琼吓得直往后退,嘴里连说不不不。她那一身,象什么话哟。李老师死死拽住她,执
意要她进去看,还做手势不要她出声,免得影响别人看节目。
亦琼把筐子放在身后,蹑手蹑脚进到会议室后排坐下,把玻璃筐轻轻放在脚下。过了一
会儿,她安静下来,注意看演出,忘了捡玻璃渣的事。
第一章 红房子
亦琼的家乡,好似一座半岛,被长江和嘉陵江两江合围住。长江从李家沱那边流向市中
区的珊瑚坝,经菜园坝火车站、储奇门、望龙门,流到朝天门。嘉陵江从北碚上边流向市中
区的牛角沱,经曾家岩、大溪沟、一号桥、临江门,也流到朝天门。清亮亮的嘉陵江水和绿
幽幽的长江水在朝天门码头汇合了。汇合处有一道深深的分界线,一边是平静温和的嘉陵江
水,一边是波涛翻滚的长江浪。那老大哥的长江,一个卷曲式的裹挟动作,就把嘉陵江拥在
了自己腋下。分界线消失了,辽阔的江面是凶猛的波浪和涛声,两江缠绕着朝长江下游流去
,把上游的半岛留给重庆市中区的人。
沿着环绕的长江、嘉陵江,半岛上有两条主要的公路,一条从牛角沱经两路口、观音岩
、七星岗、较场口到朝天门,另一条从牛角沱经学田湾、大溪沟、一号桥、临江门、沧白路
到朝天门,沿江的这两条主要公路成为一条环城公路,它们和两江水一起,弯弯曲曲把半岛
紧紧包裹住。
两江水养育的半岛,密密麻麻地住着五十万人口,房子都是倚山而建的,五十年代,环
城公路两侧大都是木板房、平房,江边和山崖边的木板房吊脚楼居多。一半房基在土里,一
半房基用两根裸露的木头或竹子撑着,这样的房子山城人习以为常,可它常常让平原来的外
省人或者成都人倒抽一口冷气,不敢把头探出吊脚楼的窗外看,也不敢轻易在吊脚楼下行走
,担心那房子会随时塌下来。
从大溪沟公路走进人和街的支马路,里边座落着一幢四层楼的红砖楼房,俗称红房子。
建国初期,红房子巍然耸立在一片木板房、平房和吊脚楼中间,是那样神气。1954年,
亦琼的父亲扛着被卷,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小妹,6岁的老大背着两岁的亦琼,一起从大溪沟
江边的木板房搬进这幢翻身工人住的工人宿舍。以后小弟在这里出生。
红房子是木楼板,两头上下,中间是通走廊,两边房间全是单间,每层楼中部有四间公
用厨房,每间厨房有一个上下水管,四口烧煤的烟囱灶,一家一口。公用厕所夹在厨房的中
间,男女厕所各有两个蹲位,最初是抽水马桶,没用多久就坏了,只得端水用水冲。洗澡就
在蹲位上边,把换洗衣服搭在蹲位的小门上。
绝大多数工人家庭都住一间房,屋里安了木头架子的上下铺,大人小孩挤在13平米的
房间里。亦琼家住两个单间,仍不可能有孩子自己的空间。按男女性别,父亲和两个男孩住
一间,母亲和两个女孩住一间,亦琼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男的女的是有分别的嘛。楼
里住着60户人家,大都是公用系统的工人,清洁大队、肥料站、采石场、修缮队、市政公
司、机修厂。
红房子位于从大溪沟到观音岩的必经路口。没有从下半城到上半城的直达车,就是有车
,城里人也很少坐,有那坐车的8分钱,可以吃顿饭了。从大溪沟爬坡上观音岩,弯弯曲曲
有几百级石梯坎。天不渐亮,那些到观音岩外科医院挂号看病的人、出门做活路的人就在红
房子外面咔哒咔哒爬梯坎了,下梯坎的脚步声,是一阵嗒嗒嗒的小跑。
睡懒觉是很难的,半夜都有过路的人声。三更、五更还有打更匠报时的梆子声。打更匠
是个精瘦的小老头,住在后阳沟的吊脚楼里,门口搭一架梯子进出。白天他蹲在屋门口的梯
子前抽叶子烟,晚上就拿着竹筒出来敲。他站在红房子边上的石梯坎上,“梆—梆—梆—”
的竹声,总是对着亦琼家的窗口最先敲起,而后悠悠扬扬地远去。醒了,翻个身又迷迷糊糊
睡,母亲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