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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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时候才想到走在我身边的是一个舞女,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下意识中对她有点轻视,我不再说什么。
沉默,我听到我们的步伐,我听到我们的呼吸,于是走进贝当路,我看见东方的阳光,堆在路旁篱内树丛焦叶上的霜花开始溶了,闪耀着清晨的新鲜。在一所比较空旷的园前,白苹忽然遥指里面的洋枫,她说:
“原来已经有红叶了。”
“是的,”我说:“这是秋天。”
“你愿意为我采一瓣红叶吗?”
我没有回答,就在那院门前拐了进去。园中没有一个人,草上都是霜花,我踏着霜花过去,就在那株洋枫上采了两瓣完整的红叶。回来时,白苹站在门口,用意外可爱的笑容欢迎我,我把红叶交了她,她说:
“那么谢谢你。”她接过了两瓣,但随即分一瓣给我说:“这一瓣给你,保留着,纪念我们从赌窟到教堂的旅程。”
“谢谢你。”我仔细把它夹在皮夹里,我问:“是诚心诚意地送我吗?”
“自然。”但当我要走的时候,白苹把我的大衣还我。她说:“谢谢你,现在我已经走得很暖和了。”
太阳已经出来,今天的天气似乎特别好,我也已走得很热,所以没有把大衣穿上,只是挂在我的臂上,伴她前走。
在教堂的门口,她的态度忽然虔诚起来,好像没有我在旁边一样。在里面,她用圣水在身上划了一个十字架,眼睛注视着神龛,安详而庄严地一步步前进,我跟在她的后面,轻步地走着。四周的信徒已到了不少,有人跪在地下祈祷,有人坐在那里诵经,我的心开始净化而安详,想到昨夜赌窟里的兴奋紧张,感到莫名的惭愧与虚空。
白苹在神龛的面前跪下去,我跟着跪下,她的两手放在前座,把头埋在里面,我学着她,不由自主地闭起了眼睛,她忽然低声地说:
“祈祷你最真的愿望。”
于是我祈祷,我没有思索,我在心里自语:
“愿抗战早日胜利,愿有情人都成眷属,愿我永远有这样庄严与透明的心灵。”
我抬起头来,望着那神龛前的烛光,我的思想在缥缈之中沉浮,我体验到宇宙的奇伟与我自己的渺小,我感到生命的渺茫与世界的无常。
我不知道白苹是什么时候抬起头的,她凝视着神龛,像是有深沉的幽思似的。我从侧面望她,大圆的眼睛,浓长的睫毛,这时候发着异样天真的光芒。她的大衣已像树叶般撒在椅上,那淡灰的旗袍闪着银色的扣子,紧裹在健美的肉体上,这以前不过使我感到雅致,如今则使我感到纯洁。我没有去扰乱她,像她凝视神龛一样的凝视着她。
最后,弥撒开始了,白苹用白色的围巾蒙了头,俯伏在手上,我才把视线移到祭台上的神父。
我静听弥撒的进行,心里有说不出的情感,迷茫、寥落、清醒与懊恼。
弥撒完毕时,我与白苹从教堂出来,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在我身边走着,到转弯的地方,我再也忍耐不住,我说:
“原来你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不见得。”她说:“但是我爱这天主教堂的空气。”
我们在附近汽车行坐上了车,我送到她的家门口,就一直回家睡觉。
醒来已是下午两时,四点钟我有一个约会,就在我吃了一点东西出门的时候,我发现大衣袋里竟有三叠钞票,是四千元的数目,这正是我昨天赌输的钱;但怎会在我的袋里,这当然是白苹放的。可是在一切我与白苹同伴的时间,有什么机会允许她把钞票从她的皮包里拿出,放在我大衣口袋里?在我出门的途中,我手插在大衣里一直想着,我从看她拿着钞票离开赌窟,同我一道到餐厅时想起,想到她把钞票放进皮夹里,再想到她去盥洗室,我从她皮夹里取出了钻戒的当票,又想到同她一同走路,一直到徐家汇教堂做弥撒,弥撒完毕后坐汽车回来,我竟想不出她有这样一个我看不见的机会。
我想着想着,在公共汽车站上了车。就在我要买票的时候,我在我皮夹里发现了红叶,我顿悟到当我采红叶的时候,我大衣正披在她的身上,而就在我采了红叶出来的时候,她把大衣还了我,而此后我一直没有探手到大衣袋里去过,那么这无疑是她计划好叫我去采红叶的。
我回来大概是晚饭的时候:夜里预备不出去,读读昨天旧书店买来的书。但是史蒂芬来了。
我把昨夜的经过告诉了他,可是我瞒去了钻戒当票与钞票的事情,这是我刚才回来的途中就想好了的。
史蒂芬对于昨天没有被我找到非常懊恼,但并不颓伤,马上兴高采烈地说:
“去,我们今天再去找白苹。”
“不,”我说:“今天应当你一个人去了。”
“怎么?”
“我实在太累了。”我说,但这是一句偶然的谎话。实际上对于白苹给我美丽的印象。不愿意作再度的绘描,则是实情。
史蒂芬虽然还鼓励我的兴趣,但是我始终只鼓励他一个人去。最后他终于听从了我,这是我们交友来我第一次没有被他邀去,也是交友来的最后一次。
我为史蒂芬叫车,就在等车时候,我灵机一动地,忽然说:
“有钱吗?留我五千元可能吗?”
“怎么?就是为这个不出去吗?”
“不,”我说:“这是另外一件事。”
“支票可好?”
“一样。”我说。
他拿出了支票与笔,签字的时候,外面的汽车响了,他把支票付给我,就匆匆的去了。
十二点的时候,有人敲我窗上的玻璃,是史蒂芬。
“怎么?”我出去开门,一见就问:“这样早就回来了?”
“幸运的孩子,”他笑着说:“白苹在爱你。”
“胡说。”我伴着他走进房间。
“因为你没有去,所以她一点也不高兴。”
“我想她同我一样是因为疲乏。”
“不,”他抽起烟,说:“我要带她出来,她拒绝了。”
“她可是有别的约会?”
“没有。”他说:“她只是说她不想出去了。”
“你可曾同她提起我与她昨夜的事?”
“没有,我只装着我们刚才没有见过。”
“很好。”
“怎么?”他问:“可是你也在爱她了。”
“笑话。”我说:“同一个舞女么?”
“不对的。”他严肃地说:“难道不能同舞女恋爱么?”
“不是这意思。”我说:“我只是表明我没有爱过就是,你不用吃醋。”
“这才是笑话!”他笑着说:“我希望你会爱她,因为她的确在爱你了。”
人们对于独身主义者爱说这样的玩笑是常事,我没有惊异,所以我也没有回答。他又说了:
“ 她是非常可爱的人呀。”
“是的,”我说:“那么你爱她么?”
“那不是爱。”他笑得有点带羞:“我的爱是另有所属的。”
我没有问下去,我把桌上的书理好,我说:
“想吃点东西么?”
“好的。”
于是我插上电炉烧咖啡,烘面包,把这份话打断了。
六
第二天,史蒂芬早点后就去了,我约他五点钟在立体咖啡馆相会,我就到银行取那张他借我的支票,拿了钱,根据白苹的当票上地址,到那家当铺里去取钻戒。中饭后,又到南京路配购一只合于那只钻戒的盒子,我选中一只白绸银边的。三点半的时候,我在立体咖啡馆里打电话给白苹。
“是谁呢?”白苹的声音。
“是从赌窟到教堂的绅士。”
“又是立体咖啡馆。”
“一点不差。”
“又是寂寞在你身边么?”
“不,”我说:“有四千元在我身边。”
“要还我那四千元吗?”
“并不。”
“想花去它么?”
“不想。”
“那么是要我为你付茶账了?”
“你高兴吗?”
“自然。”她说:“我马上来。”
电话搁上后,不到半点钟,银色汽车已经停在立体咖啡馆门前。
果然又是银色的女郎,她竟打扮得同前天一样。
她坐下后,我说:
“今天是不是允许我有光荣送你一件礼物呢?”
“还有比你红叶还光荣的礼物吗?”
“是的,”我说;“仅次于你给我的红叶。”
“一杯咖啡。”她对侍者说了,又用低迷的笑容说:“我先谢谢你。”
于是我把白绸银边的盒子拿出来,我说:
“不要惊奇,。。。。。。”话未完,她就抢着先说:
“啊!原来是四千元的赌注赢回了我的本钱。”
她的聪明把我压倒,我高兴的情绪骤消,我说:
“原来你四千元与红叶,是当做赌注押在我‘红心’上面的。”我半笑半刺地说。
“是的。”她说:“假如你因此生气的话,我仍旧感谢你,因为你还没有当我是一个舞女。。。。。。”
侍者把咖啡拿上来,话因此打断。但接着她说:
“现在我把钻戒送你,”她手晃着咖啡的杯子,眼睛注视着杯中的波纹,把钻戒递给我说:“一个舞女的心有时候可以同它一样的纯洁。”
“。。。。。。”我沉默了,抽起烟,我吐烟在我眼睛的面前,让我与她的当中,多有一点迷蒙的距离。但是她吹开了这烟雾,说:
“你不愿意接受这个礼物吗?”
“真的把别人送你的东西这样轻易送掉吗?”我笑,但不很自然。
“假如你以为我是这样,那么我真为你可惜送我光荣的红叶,你怎么没有想到我不会把它送给别人呢?”
“。。。。。。”我没有说什么,但我的心可震动了,难道史蒂芬对我说的话是这样可靠吗?
“收我这份礼。”她用圆大的眼睛注视着我:“让我们谈其他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她目光威胁,还是我自己有意识不到的情绪在支配我,我伸手拿这只白绸银边的盒子,禁不住说:
“谢谢你。”
“这才是好孩子。”她笑得像百合初放。
“好孩子”,这声音使我悟到我面部的表情是多么幼稚与天真了。
我立刻吐烟在我的面前,让我与她之间永远有这样的阻隔。
但就在这短短的阻隔中,我开始悔悟我对于这礼物接受的荒唐,但这已成无法挽回的事实。
最后,史蒂芬来了。我们开始有轻松的谈话与快乐的笑。这一天一夜,除了我时时后悔这份袋中的礼物外,我们大家都是快乐的。
此后我总怕一个人去会见白苹,在第三天,我筹了一笔款,购买了一只与白苹送我的相仿的钻戒,装在我那天购得的绸银边的盒子里。本来想拿到立体咖啡馆去约白苹,但终因我心里的畏缩而不果,同时我也不愿意在我交给她的时候让史蒂芬看见,所以我只好同史蒂芬到百乐门去,就在我同白苹跳舞的时候,我说:
“现在可轮到我有光荣送你比较永久的礼物了。”
“没有把送给你的礼物当作我的赌注吧?”
“没有。”我说。
“那么谢谢你。”
我乃把我袋里的礼物交了给她,在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一方面好像还清了一笔债一样的轻松,另外一方面则好像我允诺了一笔更大的借款。
以后我始终没有一个人去会白苹,但是今天我要约她于三月十八日去参加史蒂芬的宴舞会。
那么白苹会不会就是史蒂芬现实中的史蒂芬太太呢?
我想不会。至少比别人可能性要少,最要紧的还是白苹在这点上不会同我撒谎。于是我拿起了电话:
“请白苹小姐说话。”
“ 谁?”白苹来了。
“当然是你的爱人了。”
“是的。我知道你也该来个电话了。”
“你可是已经做了史蒂芬的太太了?”
“是别人的谣言还是史蒂芬酒后的疯话?”
“是我的神经过敏。”我说。
“不想同我当面谈谈么?”
“想的。”我说:“但日子是十八日下午三点半。”
“是你一个人么?”
“自然。”
“奇怪了!”
“不要奇怪。”我说:“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