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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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咳嗽一声,皱起眉头往地面吐了一口,用鞋底喀哧喀哧蹭几下。
“正赶上我休息时候,没人说话多少有点儿无聊。如何?不下来一会儿?两人坐在一起聊聊嘛!看见你是第一次,这也不是完全没有缘份吧。”男子说。
叫乌鸦的少年双唇紧闭,翅膀也紧紧贴在身上。
礼帽男子微微摇头。
“是么,原来如此,你开不得口。也罢。那么就让我一个人说好了,作为我怎么都没关系。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往下要干什么。就是说,你不想让我再往前去吧?对不对?这点儿事我也知道的,猜得出。你不希望我继续前进。而作为我当然不想就此止步。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再没有第二回的机会,不能坐失良机,所谓千载一遇指的就是这个。”
他用手心“啪”一声打在登山靴的踝骨部位。
“从结论上说,你阻挡不了我的脚步,因为你没有那个资格。比如我可以在这里吹几声笛子,那一来你就会一点一点朝我靠近,这就是我笛子的妙用。你恐怕有所不知,此笛极为特殊,和世上任何笛子都不一样。这口袋里有好几支。”
男子很小心地伸手拍了拍脚旁的帆布袋,又抬头看一眼叫乌鸦的少年停留的大树枝。
“我搜集猫魂做的笛子,被活活切割开来的生灵的魂集中起来形成的笛子。对于被活活切割的猫们我也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可是作为我不能不那样做。这东西是超越世俗标准的,不讲什么善、恶、爱、恨之类。所以也才有这笛子。长期以来,制作它是我的天职,而我对这天职也的确完成得很好,算是恪尽职守。无须愧对任何人的一生。娶妻、生子、做了数量充足的笛子。所以笛子再不做了。这可是仅在你我之间仅在这里才说的话——我准备用这里收集的所有笛子做一支更大的笛子,更大更强有力的笛子,自成一统的特大级笛子。我这就要去制作这种笛子的场所。至于笛子在结果上究竟是善是恶,那不是我所决定的,当然也不是你,而取决于我制作的场所和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我是个没有偏见的人,一如历史和气象,不带任何偏见。唯其没有偏见,我才可以自成一统。”
他摘下帽子,用掌心抚摸了一会儿毛发稀薄的头顶。然后戴回,用手指迅速拉正帽檐。
“一吹这笛子就能一忽儿把你赶跑,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可能的话现在我还不想吹,毕竟吹这笛子是需要付出一定力气的,作为我不想白费力,要尽可能为将来养精蓄锐。况且,吹也好不吹也好,反正你使出浑身解数也休想阻止我的行动。”
男子又假咳一声,隔着运动服摸了几下开始凸起的腹部。
“我说,知道limbo①是什么吧?limbo是横在生死之间的分界点,是冷清清暗幽幽的地方,而我现在就在那里。我死了,自愿地死了。但我还没进入下一世界。就是说,我是移行的灵魂。移行的灵魂没有形体,我现在这样子不过是临时显形,所以你不可能伤害现在的我。明白?即便我血流如注,那也并非真正的血。即便我痛苦不堪,那也不是真正的痛苦。能抹杀现在的我的,唯有具有相应资格之人。遗憾的是你不具有那个资格。不管怎么说你只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幻影。无论以怎样固执的偏见也无法将我抹杀。”
男子对叫乌鸦的少年微微一笑。
①葡萄牙语,意为地狱的边缘(善良的非基督徒的灵魂归宿处)。②“如何,不试试?”
这句话就像一个信号,引得叫乌鸦的少年大大地张开双翅,一跺脚离开树枝向男子径直扑来,简直令人猝不及防。他把两脚登在男子胸口,猛然回头如挥舞尖头镐一般将锋利的嘴尖朝对方右眼狠狠啄去,与此同时,漆黑的翅膀在空中啪哒啪哒发出很大的响声。男子毫不抵抗,任其啄去,手臂、手指都不动一下,甚至喊叫声也没有。不仅不喊叫,反倒出声地笑了起来。帽子掉在地上,眼珠倏忽间裂开,从眼窝里冒出。叫乌鸦的少年仍一个劲儿啄其双目。眼睛所在的部位成了空洞之后,转而啄其面部,不管哪个部位都拼命啄击不止。眨眼之间,男子的脸面伤痕累累,到处流血。脸一片血红,皮肤裂开,血沫四溅,成了一个普通的肉团。接着,叫乌鸦的少年又毫不留情地啄其头发稀薄部位。然而男子依然笑个不停,似乎好笑得不得了。叫乌鸦的少年越是猛烈啄击,他的笑声越大。
男子失去眼球的空眼窝一刻也没从叫乌鸦的少年身上移开,趁笑声间断时呛住似的说道:“喏喏,所以不是跟你说了么,不要惹我笑成这样好不好?任凭你用多大力气都伤不了我半根毫毛,因为你没有那个资格。你不过是一片薄薄的幻影,不过是没人理睬的回声罢了!干什么都是徒劳。怎么还不开窍?”
叫乌鸦的少年这回把尖嘴啄进对方讲话的嘴里。一对大翅膀仍然急剧地扑楞着,好几根黑亮黑亮的羽毛脱落下来,如魂灵的残片在空中盘旋。叫乌鸦的少年啄裂男子的舌头,啄出洞来,拼出全身力气用嘴尖把它拖到外面。舌头极粗极长,拖出喉咙后仍像软体动物一样叽哩咕噜爬来滚去,聚敛着黑暗的话语。没了舌头的男子到底笑不出了,连呼吸都好像十分困难。尽管如此,他还是无声地捧腹大笑。叫乌鸦的少年细听其不成声的笑声。不吉祥的空洞的笑声如掠过远方沙漠的风一般来说永无止息,未尝不像是另一世界传来的笛声。
第47章早已知晓的结果
天亮不久就醒来了。用电热水瓶烧水泡茶,坐在窗前椅子上往外面观望。街上仍空无人影,什么声响也听不到,甚至鸟们都没动静。由于四面围着高山,因此天亮得晚而黑得早,现在只有东山头那里隐约发亮。去卧室拿起枕边手表确认时间,手表已经停了,电子表的显示屏已经消失。胡乱按了几个按钮,完全没有反应。电池本不到没电期限,入睡时手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把手表放回桌面,用右手在平时戴表的左手腕上搓了几下。在这个场所时间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眼望鸟都不见一只的窗外风景的时间里,心想应该看一本书了。什么书都可以,只要形式是书即可。很想拿在手上翻动书页,眼睛追逐上面排列的字迹。然而一本书也没有。不仅书,字本身这里都像压根儿不存在。我再次四下打量房间,但目力所及,字写的东西一样也没发现。
我打开卧室的柜,查看里面的衣服。衣服叠得见棱见线放在抽屉里。哪一件都不是新衣服,颜色褪了,大概不知洗过多少次,洗得软软的,但显得十分整洁。圆领衫和内衣。袜子。有领棉布衬衫。同是棉布做的长裤。哪一件基本上——即使不算正合身——都是我穿的尺寸。全部不带花纹,无一不是素色,就好像在说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带花纹的衣服。粗看之下,哪件衣服都没有厂家标签,什么字也没写。我脱掉一直穿着的有汗味儿的T恤,把抽屉里的灰T恤换在身上。T恤有一股阳光味儿和肥皂味儿。
没过多久——不知多久——少女来了。她轻轻敲门,没等应声就打开了门。门上没有类似锁的东西。她肩上仍挎一个大帆布包,身后的天空已经大亮。
少女和昨天一样站在厨房里,用黑色的小平底锅煎鸡蛋。把蛋打在油已加热的锅里,锅旋即“吱——”一声发出令人惬意的声响,新鲜的鸡蛋香味儿满房间飘荡开来。接着她用老影片中出现的那种款式粗笨的电烤箱烤面包片。她身穿和昨晚一样的淡蓝色连衣裙,头发同样发卡向后拢起。肌肤光洁漂亮,两只瓷器一般的细嫩手臂在晨光下闪闪生辉。小蜜蜂从敞开的窗口飞来,意在使世界变得更加完美。她把食物端上餐桌,立即坐在旁边椅子上从侧面看我吃饭。我吃放有蔬菜的煎蛋,涂上黄油吃新鲜面包,喝香味茶。而她自己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一如昨晚。
“进到这里的人们都自己做饭吧?”我问她,“你倒是这么为我做饭。”
“有人自己做,也有人让别人做。”少女说,“不过大体说来这里的人们不太吃东西。”
“不太吃?”
她点头:“偶尔吃一点点。偶尔想吃的时候吃。”
“就是说,别人不像我现在这样吃东西?”
“你能坚持整整一天不吃?”
我摇头。
“这里的人整整一天不吃也不觉得有多么痛苦,实际上经常忘记吃喝,有时一连好几天。”
“可我还没适应这里,一定程度上非吃不可。”
“或许。”她说,“所以才由我做东西给你吃。”
我看她的脸:“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适应这个场所呢?”
“多长时间?”她重复一遍,随即缓缓摇头,“那不晓得。不是时间问题,与时间的量无关。那个时候一到你就适应了。”
今天我们隔桌交谈。她双手置于桌上,手背朝上整齐地并拢。没有谜的切切实实的十根手指作为现实物存在于此。我迎面对着她,注视着她眼睫毛微妙的眨动,数点她眨眼的次数,留意她额发轻微的摇颤。我的眼睛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那个时候?”
她说:“你不会割舍或抛弃什么。我们不是抛弃那个,只是吞进自己内部。”
“我把它吞进自己内部?”
“是的。”
“那么,”我问,“我把它吞进去的时候,到底有什么发生呢?”
少女稍稍歪头思考。歪得甚是自然,笔直的额发随之微微倾斜。
“大约你将彻底成其为你。”她说。
“就是说,我现在还不彻底是我喽?”
“你现在也完完全全是你,”说着,她略一沉吟,“但我所说的和这个多少有所不同。用语言倒是很难解释清楚。”
“不实际成为就不会真正明白?”
她点头。
看她看得累了,我闭起眼睛,又马上睁开,为了确认她是否仍在那里。
“大家在这里过集体生活?”
她又思索片刻。“是啊,大家在这个场所一起生活,确实共同使用几样东西,例如淋浴室、发电站、交易所。这方面大概有几条所谓规定什么的,但那没有多复杂,不一一动脑筋想也会明白,不一一诉诸语言也能传达。所以我几乎没有什么要教你的——什么这个这样做啦那个一定那样啦,最关键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把自己融入这里,只要这样做,就什么问题也不会发生。”
“把自己融入?”
“就是说你在森林里的时候你就浑然成为森林的一部分;你在雨中时就彻底成为雨的一部分;你置身于清晨之中就完全是清晨的一部分;你在我面前你就成了我的一部分。简单说来就是这样。”
“你在我面前时你就浑然一体地成为我的一部分?”
“不错。”
“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所谓你既完完全全是你又彻头彻尾成为我的一部分……”
她笔直地看着我,摸了一下发卡:“我既是我又彻头彻尾成为你的一部分是极为顺理成章的事,一旦习惯了简单得很,就像在天上飞。”
“你在天上飞?”
“比如么。”她微微一笑。其中没有深意,没有暗示,纯属微笑本身。“在天上飞是怎么回事,不实际飞一飞是不会真正明白的,对吧?一回事。”
“反正是自然而然的、想都不用想的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