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北京-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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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的“节约标兵”。他回家来探亲总带回大奖状来。三虎一番话被评为“人小志
气大,不愧是革命军人的儿子”。
以后学校里评“五好战士”总有三虎一份。他还当上了红小兵排长、连长、副
团长,高兴地对爸爸说:“再当就跟你一样,是师长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当这个
长那个长,反正全年级全校一开会就让他站台上喊“稍息、立正、向前看齐、向前
看”,让他领着喊口号,两个胳膊一摆一摆领人们唱歌,说那叫指挥,老师教了他
一下午才学会的。一开会他就当学生代表上台念发言稿,稿子是老师写好的,他抄
一遍,背几遍就行。长大一点后,让他主持会,老师把开会的节目全写在纸上,他
上去念, 第一件事当然是带领大家“祝伟大导师、 伟大领袖、伟大舵手毛主席”
(齐喊)“万寿无疆!”接下来是“让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祝愿毛主席的亲密战友
林副主席”(齐喊)“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最让三虎得意出足风头的是那年开全市大会,在市体育场庆祝毛主席的“五·
二○”庄严声明《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爸爸就
坐在主席台正中,发言的有工农兵知识分子干部各行各业的人,最后是红卫兵红小
兵代表。红小兵代表就是三虎。他早就把老师写的稿子背个烂熟。为了让爸爸高兴,
老师说市里领导说了,让三虎保密,事先不让爸爸知道。三虎就真的保密。那天他
跑上大台,一口气把讲稿背了下来。那体育场里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他把眼都看
花了,好大的场面。但他不怕,因为他知道爸爸就坐在身后,那么多的领导就在他
身后。
那天爸爸果然十分高兴,晚上一定要在家和三虎一起吃顿饭。一边吃一边夸三
虎有出息,长大了一定能接爸爸的班去打美帝苏修解放全人类。爸爸很激动,说他
这一辈是看不到共产主义了,希望就在三虎这一代人身上,“你们就像早晨八九点
钟的太阳”。一边说一边批评二虎卫群没出息,就知道弄什么线圈攒收音机,一点
政治头脑也没有。二虎说他在学科学,长大了当科学家。爸爸不高兴地说,再好的
科学也是人干的,没有共产主义觉悟,科学就会为资产阶级服务。苏联修了,就是
因为不讲马列主义,所以卫星上了天,红旗跟着落了地。毛主席当年领导农民起义,
就是靠菜刀扎枪起家的,硬是打败了美国的飞机大炮和白面大米养肥了的国民党反
动派。“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不是物。”爸爸很少在家吃饭,更少有机会给孩子们
上课。三虎第一次听爸爸讲革命道理,觉得爸爸特伟大,好像比那个林副主席还伟
大,因为爸爸又高又壮,人看着也慈祥,不像副统帅那么瘦猴子似的。可爸爸一提
起林副主席就一脸的严肃和佩服,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爸爸高高大大可
思想比林副主席差远去了。林副主席最懂毛主席的思想,最听毛主席的话。爸爸从
小在林副主席队伍里当兵打仗,最听林副主席的话。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哩,跟着
林副主席就有奔头。三虎看老爸爸高兴自己也高兴,心想爸爸跟定林副主席干革命,
还能升大官,进中央什么的,那他的家就又会回北京去了。
可他的家永远不会回北京了。三虎的一枕好梦和好事儿全一下子完了,就像一
个大气泡说崩就崩了。这一切跟那个林副主席有关系。
三虎现在还记得,那一阵子爸爸妈妈特别紧张,特别严肃,连话都不说,也不
和大家一起吃饭。妈妈好像常哭,眼睛总是红肿肿的。
有一天三虎放学回家,见厅里坐着一个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是那种老
农模样,比爸爸黑瘦,穿着新的土布衣服,一脸干巴皱皮,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边
上是一个跟他一样的年轻小伙子,二十来岁,像是父子俩又像兄弟俩。妈妈正抹着
泪跟他们说着话。见三虎回来了,就叫他过去。那个老男人激动地站起来眼里闪着
泪花握住三虎的手,用跟爸爸一样的土话口音说:“是俺三兄弟吧?模样真出息。”
三虎让他吓了一跳,他从来没跟这么怪样子的人说过话,还以为是爸爸家乡的
什么表弟。怎么管他叫兄弟?
那人又拉拉年轻人说:“还不快叫三叔。”
年轻人就瓮声瓮气地叫他:“三叔。”
三虎又吓了一跳,站在那儿嘿嘿笑起来。
妈妈哼着鼻子说:“三虎,这个人,你管他叫哥哥。去吧,我们在说话。”
三虎进了屋,二哥正在哧哧笑。告诉他来的人是爸爸的大儿子,四十多岁了。
天啊,快跟妈妈一样大了。三虎愣住了。
二哥嘻嘻笑着说爸参军前十几岁就在山东老家结了婚。嘿,真有意思,像二哥
这么大就结了婚,就生了这个儿子,怪不得像爸爸的弟弟。后来爸跟队伍进了北京,
就跟上大学的妈结了婚,把农村那个土老婆给蹬了。咱跟这个人是同父异母,还算
兄弟呢。他儿子比咱大哥还大,还得叫咱叔。没想到吧,咱们当上叔叔了。这个大
号儿侄子要结婚,没钱,就来跟咱爸爸要来了。妈不给,要他们走呢。瞧,他们背
来一大包袱吃的,叫煎饼,太脆,全碎成渣渣了,我吃了一口,挺香的。瞧,还有
一捆布鞋呢,老土,谁穿那样的鞋,露脚面的。
哥儿两个扒着门缝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发现妈妈说的并不是钱的事,而是爸
爸的事。
妈好像在说:你爸爸这辈子一心一意干革命,从来都是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好几次打仗差点死了,算他命大。可现在的事说不清,说个犯错误都不知道怎么犯
的,弄不好就要革职,下狱,也许会告老还乡,都没准。官场上的事,你们从旧戏
文里也听过不少吧?你爸现在不定怎么着呢,我心里也没个数。你儿子办喜事正赶
上爷爷倒霉的日子,我们没心思,爷爷也没工夫见你们,他上北京听指示去了,不
定能不能回来。你就拿上这二百块走吧。说完,妈妈大哭起来,捂着脸回自己房里
去了。那一老一少愣了会子神,就动手把碎煎饼倒进保姆拿来的大锅里,收起大包
袱皮,磨磨蹭蹭地走了。
二虎三虎这才如梦初醒去问妈妈怎么回事。爸爸还能回来吗?妈妈哭着说别问
了,这是国家秘密,小孩子不该知道的。反正爸爸犯错误了,咱们家倒霉了。不管
出了什么事,你们都要相信,爸爸是个大老粗,没文化,不会故意犯错误,他是热
爱毛主席、热爱党的,他从来不会反对党,怎么会呢?是党救了他这个苦孩子,他
热爱还热爱不过来呢。到学校里什么也别说,老老实实着。爸爸不会有大事,大不
了回农村种地去,他不是有心犯错误的,他是走对了路,入错了门。他一个大老粗
知道什么?
没过几天二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回家来哭着问妈妈,爸爸和那个大叛徒林彪
是什么关系?同学们都说他是死党,人家父母都跟孩子说了。死党是不是就要给枪
毙了?我们是不是都要给轰走?
妈妈说不是,肯定不是,我最了解你爸爸。他最热爱党和毛主席了,他是党的
死党。他是因为太热爱党了,才热爱林彪,他以为紧跟林彪就是紧跟毛主席。谁知
道毛主席的接班人会成叛徒?反正爸爸没干坏事。
二哥说他也不信爸爸是坏人,大文盲一个,就会瞎嚷嚷紧跟林副统帅,什么我
们是林副统帅的队伍,这下好了,沾上了吧。这种大老粗,还不如早点进休养所,
当老革命养起来,一辈子平平安安。偏要继续革命,老了老了成了死党。
妈妈十分生气地骂二哥没良心,不懂事。她说,爸爸好的时候你们全跟着光荣,
现在刚倒霉你就说这种白眼儿狼的话!
二哥不服气:我光荣什么了?你最光荣,是大官夫人!大哥大姐光荣,早早儿
进部队提了干。连三虎都跟着光荣,小小年纪就当什么红小兵团长,他懂个屁。就
我不光荣,小小年纪在学校也没混上个干部当。我从来就不认为爸爸怎么样,也不
想靠他上去,我毕了业下乡去,当新农民去。爸要回家种地,我跟他去,省得当什
么叛徒、死党的。
接着二哥埋怨妈妈,你好好儿一个北大学生,非嫁他一个土包子,享什么福了?
家庭妇女。他凭什么整天训你?我早就看不惯了。
三虎后来上了大学, 学了点弗洛依德, 回想起二哥的话来,似乎觉得那就是
“恋母情结”和“弑父情结”的本能表现。三虎也很为母亲鸣不平,但他那时正处
在崇拜父亲的时期,看什么解放军英雄的故事都把父亲的脸安在那些英雄的身上,
而母亲不过是为前线做军鞋、军衣的大嫂们之一,不值得崇拜。至于什么大学,那
是资产阶级的地方,父亲娶了母亲,是把她给救了,是改造了她。但他后来发现,
好些大院里的大官都是不要了当年的无产阶级老婆而娶个好看的资产阶级老婆,而
仍在家乡的无产阶级老婆的儿女来城里看比他们大十几岁的父亲时,都是由这个资
产阶级老婆当家做主让他们住上两天,爱答不理地说说话,然后塞上几个钱打发走
人。
如果说三虎很为父亲的再选择庆幸,不如说是为自己——似乎又什么都不为。
小时候曾想过父亲若不是与母亲结婚,自己可能就成了那些普通的孩子。也许妈妈
嫁个大学同学,是教师或技术干部,又怎么样?班上那些什么工程师的孩子一点没
有三虎气派,听说是住在平房大院子里,自家烧炉子做饭的,一个月才几斤白面,
天天啃窝窝头。他们在家要干活儿,从来还没坐过火车,哪儿都没去过。大了以后
觉得这想法很可笑,好像自己注定是自己,妈妈嫁给谁不嫁给谁跟自己没关系似的。
小孩子们总这样想:要是我爸爸或妈妈是谁谁谁,我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长大一点后他认为爸爸的再选择是对人种的改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那个四
十多的大哥和他的儿女们,怎么能与他同日而语?
50年代的换老婆运动在生物人种学方面是一个道德的行为,尽管对“大哥”们
来说是痛苦的。作为性胜利者和征服者的父亲们,其实是文化上的叛徒。母亲其实
不必悲哀,不必为自己年轻时的“浅薄”后悔,她们是胜利者,是神圣的祭品。这
正如同汉人同化了征服者满人,中国文化是以柔克刚的典范,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也
应该说是阴性的,不到逼急了总阳性不起来。
妈妈果然是对的,老梁没犯大错误,只是排错了队,且属于排在队尾几乎看不
清排头的那类人。或者说他没排错队,而是那队中间出错了,变了性质。就像在食
堂里,一排窗口卖菜,大队长长的。说这个窗口卖排骨你就排上了,后来它改卖别
的了也没通知你,于是你仍坚定不移地为排骨排在这一队尾。排前头的早清楚,不
声不响换了队,见熟人就夹塞儿进了别的队,后头的知道什么?傻排到底却是个错。
老梁就属于后头这类人。其实整个一个糊涂。但据说关键的一次会上别人表示
效忠,他不仅紧跟了,还表示“誓死”,并举出家中有卫彪和卫群“时刻准备着”,
随时为共产主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