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葡萄-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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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上“不载客”的字条看了一眼。他打算继续往前走,可是终于在靠饮食店一边的
踏板上坐下来。他是个高个儿,年纪不满三十:深褐色的眼睛,颧骨又高又宽,两
道深深的面纹在嘴边弯成弧形,长一副暴牙,又闭着嘴,上嘴唇伸得老长;一双手
十分结实,手指粗大,指甲象蛤蜊壳,虎口和拿心长满了老茧:穿一身廉价的新衣,
灰粗布衣裤,蓝条纹布衬衫。灰色的鸭舌帽的帽舌还是挺挺的,脚上穿一双军用式
新皮鞋、他坐在踏板上,脱下帽子抹了抹脸又重新戴上,这么一折腾,帽舌就走样
了。他俯身解开鞋带,然后掏出一袋烟草一叠卷烟纸,搓好烟卷,把烟点上。
卡车司机嚼着橡皮糖从饮食店出来。这人隔着车窗问:“能带我一段吗,师傅?”
司机回头往饮食店那边膘了一眼,说:“你没看见挡风玻璃上贴着的条子吗?”
“看见了。尽管杂种阔佬叫贴上了条子,有时候碰上好心人,还是肯帮忙的。”司
机很想做个好心人。他又往饮食店那边瞟了一眼,说:“蹲在踏板上,到前面拐了
弯再说。”白搭车的抓住车门把往下一蹲,藏起身子。卡车开动了,公路在他脚下
飞诀地往后退去。拐了弯又开过一段路,卡车慢下来。他站直了,扭开车门,溜到
座位上。司机转过头,从他那顶新帽子起,直打量到他那双新鞋上。那人舒适地靠
在座位上,拿帽子揩着脸上的汗水。“谢谢你,伙计,我跑累了。”他说。
“新鞋呀,”司机带点儿嘲讽的口气。“大热天,你不该穿新皮鞋走路。”一
没有别的鞋,只好穿这双。”“出远门么?”“嗯!要不是两只脚累了,我原想走
的。”“去找活儿?”司机好象在盘问。
“不,我老爹有不大的一块地,是个佃农。我们在那里耽了很久了。”司机向
公路两旁的田野望望,地里的玉米全横倒在地上,上面堆积着尘土。他仿佛自言自
语他说:“是个佃农,没给风沙赶跑,也没给拖拉机撵走吗?”“近来我没得到音
信。”“很久了吧?”司机说。“佃农越来越混不下去了,一台拖拉机就能撵走十
家。如今到处是拖拉机。你家老大爷是怎么对付的呢?”“嗯。我近来没得到音信。
我从不与信,我老爹也从不写信。”他赶紧补一句:“不过只要肯写,我们俩都能
写。”“一向有工作吧?”又是盘问的口气。
“有是有的。”“我也这么想。我注意你的手了,准拿过尖锄、斧子、大糙什
么的,你手上写得明明白白小我爱留神这些小事,自得其乐。”“可要了解些别的
事儿?我告诉你就是了,你不用猜。”“别发火。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全都能
告诉你。我没有要隐瞒的事。我叫约德,汤姆·约德。父亲是老汤姆·约德。”
“别发火。我是无意的。”“我也是无意的,”约德说。“我只求人家不起疑心就
行了。”他就此打住。
司机嚼着橡皮糖,等到空气缓和了才说:“没当过司机的不知道开车的苦。老
板不让我们给人搭车。我们只好顾自开了车走,除非象我对你这样,冒着丢掉饭碗
的危险。”约德说:“我明白。”又沉默了。
司机找话说:“开车这事看来容易,无非坐定在这儿,坐那么八个、十个或者
十四个钟头。可是路上实在闷人。总得干点什么玩意儿。有的唱唱歌,有的吹口哨。
少数几个带瓶酒,可是这种人干不长。”他得意他说:“我非等路程完了决不喝酒。”
“当真?”约德问。
“真的。人总得求上进。我打算上函授学校。等学好了,就不用开汽车,那时
候,我要叫别人给我开车了。”约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带点嘲弄他
说:“你当然是一滴不肯喝的罗?”“发誓不喝。谁想用功,就不能老喝酒。”约
德就着酒瓶喝了几口。威士忌似乎提起了他的兴致,他卷了支烟点上,望着窗外暗
自发笑,“费老大劲儿才打定主意呢,朋友。”“这是什么意思?”司机没转过头
来。
“你心里有数。刚上车你就把我打量了一番。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对不对?”
“就算是。可与我无干,我只管我自己。”“不瞒你说,我在麦卡勒斯特坐过四年
牢。这些衣裳是出来的时候发的。
让人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到我老爹那儿去,省得为了找活干,还要跟人家撒谎。”
“这不关我事。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你是个好人。瞧,看见前面那条路了吗?”
“看见了。”“我就在那儿下车。你准想知道我为什么坐牢,不会叫你失望的。”
卡车在公路跟一条黄土路相交的地方停下。约德下了车;走到司机台的窗口,说:
“杀人犯,我杀了个人,判了七年。因为守规矩,坐了四年就释放了。”“我没跟
你打听这事儿。我只管我自己。”“沿路站头上你不妨把这事儿告诉人家,”约德
笑眯眯他说,“再会,朋友。谢谢你让我搭了一段车。”他转身走上那条黄土路。
司机看着他的背影喊:“祝你走运!”约德挥挥手,没有回头。
三
水泥公路旁边是一片枯革。燕麦、狗尾草和翘摇的种子都已经成熟。它们有的
长着针长着棘,等待动物经过,把它们带走:有的长着凭借风力飞向远方的降落伞。
看来一切都是被动的,但是它们都有自己的活动的装备,都有原始的动力。
各种昆虫在枯草下面活动。一只乌龟在吃力地爬着,驼着隆起的甲壳,后边留
一条它踩过的痕迹。它那又硬又尖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方。一堵水
泥墙挡住了去路,那是公路的路坎,足足有四时高。它用后腿把甲壳推到墙边,高
高地昂起头,从墙顶探望那广阔平滑的路面,然后前脚抓住墙顶,拼命往上挣,甲
壳缓缓地上去了,前半截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它再用后腿往上顶。甲壳愈升愈高,
升到平衡的中心,前半截朝下一扑,前脚抓住路面,于是大劝告成,上了公路,这
一下路好走了,它四腿并举,摇摇摆摆向前爬。
一辆轿车过来,开车的女人看见乌龟,把方向盆一转,让开了。一会儿,又来
了一辆轻便卡车,司机看见乌龟就故意兜去撞它。卡车的前轮刚碰到甲壳的边缘,
乌龟一弹,滚到了公路边上。它背脊着地,头和腿都缩进硬壳里,过了好一会儿才
伸出四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它的前脚终于抓住了一块石头,甲壳一点点竖起来,
砰的一声翻正了身子。夹在甲壳里的一根野燕麦梢震落下来,三粒带针的种子落在
地面上。乌龟爬下路坎的时候,甲壳拖了些泥土盖在这几粒种子上。
四
约德脱下皮鞋,一双汗湿的脚在又燥又热的尘土里舒适地搓了搓:又脱了上衣,
裹起皮鞋往胳肢窝里一挟,赤着脚向前走去,身后拖起一片烟尘。
他瞧见一只乌龟在尘土里爬,把它拾了起来。乌龟的甲壳跟尘土一样是灰褐的,
底面却是浅黄的奶油色,又干净又光滑。约德用手指按了一下,乌龟伸出头来,四
肢乱摆,撒了一泡尿,徒然挣扎了一番。约德把它跟皮鞋一起裹在上衣里,继续往
前走。
路旁育棵又枯又瘦的柳树,投下稀稀朗朗一片树荫。约德汗流不止,想去树荫
下歇会儿凉。走近柳树,才发现有个人背靠树干坐在地上。那人交叉着两腿,一只
光脚翘得几乎跟头一般高,嘴里哼着歌,用翘起的那只脚打着拍子,听到约德走近,
那人停住唱,转过头来。那是个皮包骨头的长脑袋,鼓宕一对大眼珠,额头高得出
奇,占了脸的一半:没有胡子,两片丰满的嘴唇显得很幽默。他穿的工装裤蓝衬衫,
一件粗斜纹布上衣和一顶皱得象饺子皮似的帽子放在身旁,还有一双沾满灰尘的帆
布鞋照他踢掉的时候那样落在旁边。
约德说:“你好。路上热得要命。”那人朝约德看了许久。“你不是小汤姆·
约德,老汤姆的儿子吗?”“一点不错,回家来了。”那人笑笑:“你大概不认识
我了。从前我给你讲‘圣灵’的时候,你总忙着拉小姑娘们的辫子。”约德朝他看
了一会,大笑起来:“哈哈,你是牧师呀!”“从前是牧师,如今只是吉姆·凯绥,
不干那老行当了,我有了许多邪念,不过这些念头似乎也合情合理。”“我当然记
得你。有一回布道的时候,你双手着地爬来爬去,一股劲儿地怪叫。我妈特别喜欢
你,奶奶说你是圣灵附体了。”约德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酒瓶,请凯绥喝。两人轮流
就瓶子喝酒的时候,约德说:“有好些年没有见到你了。”“谁也没有见到我,我
独自到一边儿,坐在那儿转念头。许多事情我都摸不着头脑。”乌龟在约德卷起来
的上衣里乱钻。凯绥望着一动一动的衣裳问:“那里头是什么?小鸡吗?你会把它
闷死的。”约德卷卷紧上衣。“一只乌龟,路上捡来的。我打算带给我小弟弟。孩
子们爱玩乌龟。”牧师点点头。“孩子们欢喜玩儿乌龟,可是谁也养不住。他们为
乌龟煞费苦心,临了乌龟还是跑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就跟我一样,我爱把那本‘福音’翻来翻去,翻得稀烂。有时候也受到些启示,
可是一布道就说不出来了。我的天职是引导大家,可究竟该把他们引到哪儿去,我
却不知道。”“领着他们兜罔子好了,”约德说。“只要引导就行,何苦老想要引
导他们到哪儿去呢?”凯绥往下讲,声音里带着痛苦和迷惆的味道。“我问自己:
‘这种天职究竟是什么?’我回答说:”是爱。有时候我爱别人爱得发疯。’我又
问自己:‘你不爱耶稣吗?’想来想去,又说:“不,我不知道谁叫耶稣。我知道
一大堆道理,可是我爱的只是人。我很想使他们幸福,所以把我认为能使他们幸福
的话对他们讲。’我悟出一个道理,而且相信这个道理。在牧师说。
来,这是背教的,我不能再做牧师了。”“什么道理?”约德问。
“我想:‘为什么我们非依靠上帝或者耶稣不可?我们爱的也许就是所有的男
男女女,也许这就是圣灵——也就是人灵——反正都一样。也许天下的人有一个大
灵魂,那是大家共有的。’我这么想着,忽然大彻大悟了,至今我仍旧相信这是真
理。”约德仿佛避开牧师那赤诚的眼光,低头说:“抱着这种想头,你不能再布道
了,会受到驱逐的。”凯绥看了约德一会。“有件事想问问你。”“说吧。”“我
当牧师的时候给你施过洗礼。你还记得施洗礼那天,我给你讲过些耶稣的道理?”
“记得的。”“那么,你从那次洗礼得到了什么益处?你的品行可有什么进步?”
约德想了一想。“没——有,说不上有什么好处。”“那受到了坏影响没有呢?你
仔细想想。”“好处坏处都没有。”凯绥叹口气说:“那就好了。我总担心自己那
么爱管闲事,说不定对人有害处呢。”约德朝他上衣那边望去,只见那乌龟钻出了
衣包,正往发现它的时候的那个方向爬去。约德慢慢地站起来,又把它抓住,重新
裹在上衣里。“我没有什么送给孩子们,”他说。“只带了这只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