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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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树冷不丁地笑,出去让她妈砍死。
石林还没说话。杨梅嚎啕一声,身子软下,伏在地上,手死死地拽住青树的裤管不放,喉咙里嘎嘎有声。杨梅的眼里在滴血。石林挪了下椅子,皱眉说,你别吓她了。
石林说,你干吗要害她?
青树摊开左手掌,歪着头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右手握住左手尾指,猛发力一拗,“咔嚓”声,尾指断了,斜斜地戳在手掌上。石林惊呼。杨梅的眼睛向上翻,头往旁边侧,晕了过去。青树的脸色又青白了少许,额头跳起几粒汗珠,看看杨梅,又看看石林,弯腰,单膝跪下,抱起杨梅,放到石林那张单人钢丝床上,盖好被子,掖好角,声音嘶哑着说,这事不要让你爸妈知道。
石林点头。石林现在一个人住在单位上。
石林又说,你打算怎么办?
窗外不断掀起滚滚热浪。树在阳光下,像在移动。是苦楝树,叶子沾满尘土,瞟上一眼,都呛。一层层密密细细的汗水在身上绷出一层层牛皮,皮上生着毛、带着刺。石林凝视着青树。青树印堂处有一小块淤黑。
青树怔怔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会这样。那天晚上我骑摩托送她,她突然说谢谢我。我说谢啥?她说,谢我这些年照顾她。我说,我哪里照顾她了?她说,有就是有。石林,你说,我哪里照顾她了?这可真奇怪。
石林说,你打了许海涛。打了贾国庆。
青树缓缓摇头,我在山上都蹲了三年,怎么可能照顾她?
石林说,人的名,树的影。何况,你的兄弟都在外面。对了,青树,我一直想问你件事,你是因为我才单挑站前帮的吗?
青树没回答石林的话,眉头蹙成摺子,继续说道,后来,她央我陪她去看星星。我们去了纪念碑。最后几级台阶是我背她上去的。我们站在山顶上往下望,整个大地都在脚下。我们再往头顶望,密密麻麻的星星比河滩上的石头还要多。而且,每颗星都有拳头般大,有黄色的,有白色的,最好看的是那种湛蓝色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星星也可以有这么多种颜色。
石林说,然后你们就好了?
青树的声音低沉下去,喉结像块小石头在滚,我真不应该喝那么多酒。她本来是不肯的。是我强迫她的。我不是人,我是畜生。石林,你恨我吗?
石林抽抽鼻子,吐出一口浓痰,吐在青树脸上。痰怕是有半斤重,啪地一声响。青树没擦,眼里终于流出了大颗的泪水。青树没看石林。青树望向钢丝床上气息微弱的杨梅,扑通声直挺挺跪下。石林的心一跳,胸腔急剧起伏,额头上的青筋一鼓一胀,脸容狰狞起来,一咬牙,抄起桌子底下的哑铃,兜头朝青树砸落。桌上的报纸往下滑。青树捂住头慢慢地扭过身子,指缝间鲜血汩汩。报纸轻轻地铺在地上。血滴在上面,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杨梅翻过身,发出短促的呼喊,眼睛还是牢牢地闭着。她是做了梦魇吧。石林抛下哑铃。
青树注视着报纸上那几行的毛笔字。
青树说,石林,你写得什么啊?我不认得。
阿宝
1
阿宝坐在屋顶上。黑色的檐角像鸟一样飞。天空明亮澄净,风把它擦得比玻璃罩子还要干净。远方的山是一个个青粽子,透着糯米的清香。
阿宝穿着粗布红衣裳,袖子卷到手臂上,头发乱糟糟。阿宝在笑。阿宝对着青石巷口喊,“吉庆,你上哪呀?”
吉庆站住了,抓住墙角,抬头诧异道,“阿宝,你咋上屋顶了?风要把你吹下来的。”
吉庆衣服与裤子的边角劈劈啪啪响。吉庆两条腿麻杆似的。阿宝嗤嗤地笑。
吉庆说,“你妈要骂你的。”
“我妈才不骂我呢。我妈卖豆腐去了。我妈临走时叫我往屋顶加层膜呢。”阿宝的声音脆生生,说得又急又快,像豆子,撒进风里。风一下子就小了。
“加薄膜没用,日子一久,风随便一撕就撕开了,得上瓦。”吉庆走到屋檐下,比划了一下又说,“要不,我帮你上瓦吧。”
“我喜欢薄膜,屋里亮堂。”阿宝向吉庆扔过去一个白眼,伸伸腰,露出光滑的一小段白得耀眼的腰肢。吉庆朝巷子前后看,声音小了,“阿宝,你会着凉的。”吉庆打一个喷嚏,一脸鼻涕。阿宝咯咯地乐说,“吉庆,你腋下夹的啥啊?”
“我借世民的书。”吉庆又打了一个喷嚏,样子狼狈极了。
“你这么用功,也想拿三好学生啊?”
吉庆赶紧摆手说,“不是课本,是《射雕英雄传》,金庸写的,你知道金庸吗?”吉庆说着话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嘴里还呼的一声,手掌向外拍去,拍在墙上。墙壁没动,几块灰尘落下。吉庆看自己红起来的手掌。
阿宝在空中踢脚,“你要死啊?”
吉庆嘿嘿地笑,“阿宝,这招叫亢龙有悔。以后我练到家了,只需要这么轻轻一掌,你就要从屋顶上掉下来。”
阿宝啐道,“掉个屁。”
阿宝不再理吉庆,嘬拢嘴唇,吹起口哨,吹的是“小螺号滴滴吹”,声音清脆悦耳,一些气流的涡漩像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在风中微颤、稍顿,再向高空爬去。
吉庆说,“阿宝,你吹得真好听。”
阿宝还是没理吉庆,又吹起“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吉庆抬高声调说,“阿宝,你教我吹口哨吧。”阿宝换过坐姿,双手抱膝,嘴里的口哨声换成“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吉庆挠头,拍拍脑袋,在原地兜过几个圈子,把一块鹅卵石踢出路面,终于垂头丧气地说道,“阿宝,我是屁。你不要生气啊。”
阿宝这才扭过身嫣然一笑,“你快去还书吧,说不定世民都等急了。”
吉庆说,“阿宝,你要不要看?我去对世民说没还看完。不过,你要快点看。”
阿宝噘起嘴说,“我才懒得看这些打打杀杀的。”
吉庆又说,“那你什么教我吹口哨啊?
阿宝说,“现在。”
吉庆有点不敢相信,重复道,“现在?”
“吉庆,你把小指头含入嘴里,拔出来,哎,不要说话,嘴型就保持刚才那样的一个小孔,再往外嘘嘘,就可以了。”
吉庆皱起眉,嘴巴一撅一撅,可就是没半点声音发出。吉庆苦恼地看着阿宝。
阿宝一摆手,“别急,需要练习。”
吉庆耸着肩膀啄着头走远了,天空中慢慢漏下银子一样闪亮的光,开始有微小的雨点打下。阿宝翻过身脚稳稳地勾住屋檐,身子倒挂下来,在空中来回荡了几下,手抓住墙壁上凸起的木榫,拧腰,脚一点点离开屋檐,身子在空中立住,再飘起弧,轻轻巧巧地落回地面。
2
阿宝今年十六岁。阿宝今年读初三。阿宝家做豆腐。
阿宝妈年轻时是县城里有名的豆腐西施,现在年纪大了,还与她磨出来的豆腐一样好看。
阿宝爸死了好些年。阿宝爸是伐木工,南人北相,骨架粗大,随便往哪里一站,都要站出一堵墙。阿宝小时候刚学会“虎背熊腰”,每次阿宝爸从深山里的林场归来,阿宝便站在门口喊,“虎背熊腰。”阿宝妈慌忙迎出门顺手在阿宝嘴上捏一把,“要叫爸。”阿宝欢快地笑,向前奔跑,赶在妈妈前扎入爸爸怀里。阿宝喜欢爸爸身上的味道。到夏天了,太阳落下山,阿宝端水浇湿屋后的空地,浇了一盆又一盆,浇得星星出来后,再搬出藤椅与竹床。藤椅妈妈躺,竹床爸爸睡。竹床吱呀呀响。阿宝睡在爸爸腋下,头枕在爸爸胸膛上。
阿宝数天上的星星。阿宝爸问,“阿宝,你数了几颗了?”
阿宝说,“数了七万四千三百一十一颗啦。”阿宝爸就嘿嘿地笑。
阿宝问,“爸爸,这天上怎么会有星星啊?是不是谁用胶水粘上去的?”阿宝爸笑得更开心了。阿宝脸红了,拿手去堵爸爸的嘴。爸爸嘴上有一圈粗硬的胡子。
阿宝又说,“爸爸,你看,每天晚上都一个新的月亮爬上天空。
阿宝爸点头说,“是的,可旧的月亮上哪里去了?”
阿宝用手指头戳爸爸的额头,“笨,旧的被切成碎片,做了星星啦。”
阿宝爸哈哈大笑,用胡子去扎阿宝娇嫩的脸。阿宝喜欢爸爸。有时,阿宝爸会带来一些可爱的小动物,比如会吃青菜的刺猬,当然最多的还是鸟,各种各样很漂亮的鸟。阿宝就听着这些婉转的鸟鸣声学会了吹口哨。但那年,阿宝爸被砍下来的树压断了腰,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阿宝很伤心。阿宝不明白。
阿宝问妈妈,“人会动的,树不会动,为什么爸爸会被树压掉?还有,爸爸的腰比树还要粗啊。”
阿宝妈嘤嘤地哭。阿宝妈抱着阿宝越哭越伤心。阿宝也哭。阿宝哽咽着说,“妈妈你不要哭,你若实在忍不住,就等我长到能把你搂到怀里时再哭吧。”
阿宝爸死后老有媒婆来登门,一个个紧贴墙壁溜进屋,头发上粘一小块红纸,后脑勺上挂着一个瘿子般的发髻,发髻上多半还插上一根明晃晃的银簪子。嘴尖尖的,因为话说得太多太假,就像一只被老鼠夹子夹坏了嘴的老鼠。脸上还落满苍蝇屎。皮肤从皱纹里挂下来,松松垮垮,一层一层,又像一大块发了霉受了潮的千层糕。她们一进屋,眼睛往四下里乱瞟,颈子的肥肉上下左右颤巍巍地抖动,嘴里说,“阿宝妈在吗?”
阿宝妈在厨房做事,阿宝在堂屋里写作业。阿宝用笔戳作业本说,“妈妈不在。”媒婆大门牙里透出难闻的气息,嘴巴向上斜,说,“厨房里有水在响哩。”
阿宝妈从厨房出来,一边吩咐阿宝去里间,一边慌手慌脚端椅子倒茶水。媒婆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坐,大大咧咧地接过阿宝妈端来的水杯,呷了一口又一口。
阿宝气不过。那是爸爸坐的椅子,那是爸爸喝水的杯子。阿宝拿了段绳子悄悄地缠在椅腿上,等媒婆说得唾沫飞溅时猛地用力一拉。椅子倒了。媒婆滚成一团,脸上的粉滚得满地都是,缠裹得短短的小脚上的那对绣了鲜艳花饰的鞋子东边一只西边一只。
阿宝咭咭地笑。阿宝妈骂着死丫头扶起媒婆,等阿宝妈去门后摸出竹篾条时,阿宝早已跑出门,跑到阳光下。
阿宝妈没再嫁,可能是不满意那些男人,可能是心里舍不得阿宝爸,也可能是怕阿宝受委屈。
阿宝与妈妈相依为命。阿宝妈天天半夜起来磨豆腐。豆子头一天晚上就泡在水桶里,泡得又肥又大。阿宝妈用勺子舀起豆子,放在石磨的面上,在挂在石磨上方一个底部有小孔的水桶里加满水,水从桶底潺潺流下。阿宝妈推动石磨。有时阿宝妈会小声唱起歌。
“愁来茶水弗沾喉,单为情郎心里忧,天涯海角,想到尽头,寸心千里,何时聚首?小阿奴奴望得眼穿郎弗到,只见白云明月两悠悠。”
阿宝妈唱得清澈,声音轻柔慵倦。
阿宝也帮妈妈推磨。阿宝站在矮椅子上,弓起身,双手推动粗大的檫木磨杆。磨杆滑不留手。阿宝推得一下快一下慢,没多久,阿宝提不动自己又酸又胀的手。阿宝妈接过磨杆继续一圈圈地推,动作不疾不徐。石磨咕噜咕噜咀嚼着阿宝妈的汗水,咀嚼着从磨缝间流逝的时间。
阿宝妈做的豆腐是县城里最好吃的,挑到街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