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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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泪如泉涌。我妈说,当时,她就想,若有谁能治好讨债鬼姐姐,她就是十辈子给他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哪。
我还是没弄清楚讨债鬼姐姐是怎么疯的。
我妈说,我没生下来,还在肚子里时,就蠢,而且蛮,让她没有半刻安宁。结果吃什么吐什么,若是闻到晕腥味,呕得就更厉害,吐苦胆水,吐得眼睛发绿,手足麻痹。后来没法子,找到一位四乡闻名的老巫婆,送上一篓红薯,在旁边静候了几个时辰,这才闻到仙声,说我是五行奇格,命硬,是个男娃,得去找黄花闺女的长头发,加无根清水煎熬,日服三次,如是,戾气化尽,胎便自安。
那年头的黄花闺女倒多,并不需要像现在得跑幼儿园里找。但无根清水是什么玩意,我妈就不清楚。等到送上第二篓红薯,老巫婆这才说是黄花闺女的眼泪水。这种无稽之谈,我妈偏生信。尤其听到我是一个男娃,更是惊喜。我妈本来并不准备把我生下来,发现怀上我后,便喝凉水,在门坎上跳,还找来长布,一头系门上,另一头缠肚子上,咬着牙使劲勒,居然不能把我勒下来,这真是邪门。
我妈说到这里笑了。我也笑。
我妈说,发生在你身上邪门的事可真多。我妈开始按老巫婆的吩咐四处托人去找小姑娘的头发与眼泪。头发,并不难找,可同时还要收集眼泪,这着实麻烦。最后,我妈的视线便落在唐婉身上。求人不如求已。唐婉便倒了霉,面前摆着一只碗,哭也得哭,不哭也得哭,哭不出来,就得自己掐自己,一直掐到哭出眼泪为止。
我妈的神思又有一点恍惚了。她说,后来就是生我了。
那天黄昏,月亮刚爬上天空,又大又圆,颜色金黄,很像一个鸡蛋黄,但应该是月亮。在它西边,还有一个更大的“鸡蛋黄”,那才是太阳。
我妈抬起头,她已经在田里锄了很久的草。等到她低下头时,肚子忽然疼得厉害。这种疼与往常不大一样,说不上具体不同,却清清楚楚自己确实要生了。她放下锄头,捧着肚子,急忙往家里赶。她想烧上一锅热水,也想叫邻居帮下忙。她已生过四个孩子,也算有经验。可不知如何,平日里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路,那天晚上偏偏就走错了,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人。
她走啊走啊,越走越深,越走越远,最后走得天上地下全是明晃晃的月光。奇怪的是她竟然不知道疲倦,也没想到鬼撞墙,不停地走,心里还不害怕,反而很安静。等走到一片竹林边,就生下我,整个过程与排便并无什么不同。她捞起我,用牙齿咬断脐带,我开始放声大哭。她一下子又恢复了清醒,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大山里面。于是,把我贴肉搁入怀里,往回赶,等回到家,天色也刚放亮。再后来,她还专门去找过那片竹林,怎么也找不着了。她说,那天晚上那片竹林可好看了,在月光下绿得盈盈的。
我妈好像在说神话。
我轻轻拈去我妈头上飘起来的一根白头发。她老了,脸上印满黑色、灰色、紫色的瘢痕。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断断续续,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听明白,而且,我还必须用自己的语言将她的话串连起来。
我妈说,我刚生下来时,见什么啃什么,啃上了,就一直含着、叼着。
我妈那时已经没了奶水,乳房干瘪。而我偏偏要吃奶,吃不到奶便拼命哭,哭得瘦骨嶙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妈只好去找奶娘,可没多久,附近的奶娘全被我吓坏了。我虽然没牙齿,却老把她们的乳头咂烂,咂出血。她们疼极了,往我脸上扇巴掌,我比河里的老鳖还要死硬。我妈没辙了,用红薯换来一点大米,熬成“糊糊”,小心喂我。我妈边喂我边吐。唐婉在一边偷偷用手指沾起我吐出来的“糊糊”放入自己嘴里。我妈又急又气,又舍不得揍我,一个巴掌扇在唐婉脸上。唐婉哭了。我也哭。不过,我的哭声比她要嘹亮得多。后来,有人给我妈出主意,说人奶不好找,不妨试试狗奶。结果,那些母狗也全被我咬得嗷一声叫窜得飞快。
我妈说,她都以为我会活活饿死了。
那天她在屋子里发愁,有人来敲门。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是逃荒的。女人开口哀求道,大姐,给一点东西活活命吧。我妈的眼泪顿时下来了。我妈从屋窖已剩余不多的红薯堆里扒出一篓。女子千恩万谢,又哭,说,她老公躺在附近一个小窑洞里,双腿断了,已经快病死了。
我妈赶过去,还找来赤脚医生。等到这些事情都做好后,女子说了声,善有善报,就不见了。我妈说,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那个女子与她的老公就消失了。那个赤脚医生吓得半死,以为遇上鬼狐。可有趣的是,从那天以后,我再也不缠着要奶吃了,有什么吃什么,很快变得又黑又壮。
我微笑起来。我妈说得太玄乎了。这与后人说后稷是他妈妈姜嫄是踩到一个巨大的脚丫因感而孕的差不多。说句良心话,我更愿意相信后稷是姜姑娘的私生子。我并不相信我妈说的这些话。不过,我能理解,人缅怀过去,难免会夸大或缩小。真实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想象。我妈的叙述中,存在着太多空白。
我妈突然说,唐婉是一个好孩子。
我眯起眼,打量着阳光下的世界。阳光下的一切就像一个巨大的泡泡,在不停膨胀。
我妈说,这些天,你去看了她吗?
我没吭声。我的影子正在地上蠕动。它们首尾两截,惊恐万分。
前半个月,我去看了唐婉。她正托腮凝眸,望着墙壁上的一大团发了黑的水渍,眼神风轻云淡。她一直在笑,笑意盈盈,笑容比刚打出来的棉花还要软还要白还要还要香甜还要醉人。我默默地看。死亡的虚无像真空一样令人失重,不堪忍受。所有的梦魇皆源自于对死亡的诅咒或屈膝或讴歌。而当疯癫来了,死亡的面具被搁置,并落满灰尘,人们也许能够接近生命的实质。
我看着唐婉。我轻轻喊道,姐姐。
我的到来似乎直到此刻才打破了唐婉寂静的世界。唐婉缩回手指,也不看我,十指局促地交叉,扭来扭去。她或许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件粗糙的呆板的蓝白色相间的条纹衣服,拿起衣角放入嘴里嚼,嚼了一会,吐出来,再塞入嘴里嚼,并在咀嚼的过程中很快就忘掉了我刚发出的那个令她不安的声音——她并不是谁的姐姐,她已经根本不必扮演什么角色。她只是她自己。名字等符号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她存在着,不能说无意识,但已与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联——她又继续沉入冥想中,依旧露出纯粹而又干净的笑容。她真美。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比唐婉更美的女人。
我没再打扰唐婉,去了精神病院院长办公室,对着那个秃头的慈眉善目的院长笑,放下一万块钱。我现在有钱了。
我喜欢姐姐唐婉,从小,就喜欢与她在一起。她常牵着我的手,到哪里也不放下。许多人说我是姐姐的哈巴狗。我听了,一样开心。做狗有什么不好?只要是姐姐的狗。我一点也不觉得做人有什么了不起。唐婉的手很白,软,小小的,虽然也是脏兮兮的,可握着它,心里就踏实,感觉就像是在云朵里。小时候,我与姐姐唐婉爱用手指互相掐来掐去,你掐我一下,我掐你一下。我往往会把唐婉掐出泪水,可奇怪的是,我却从来就没被掐疼过。一开始,我以为唐婉手指上的劲小,掐不疼我,后来,我知道了,她是舍不得掐我。
那年夏天,我与唐婉在河边玩。我们坐在草地上,往河里扔石片,比赛谁扔得更远。输了的要被赢了的刮鼻子。石片跃过水面,溅起一圈圈波光鳞鳞的涟漪。我欢呼大叫,唐婉也大声地笑。扔十遍石片,我总能赢上八九次。唐婉的鼻尖很快被我刮红了,可她一点也不恼。过了一会儿,唐婉躺下来睡觉,侧卧着,脑袋枕在手臂里,脸色红润。我坐在她旁边,看她睡。唐婉问我在干吗?我摘下一片草叶,含在嘴里吹起来。
唐婉喜欢听我吹曲子。我更喜欢吹给她听。没过一会,唐婉真的睡着了,鼾声均匀又细微。这鼾声像小猫的细爪子,在我心底拼命挠动。四周寂静无人,蚱蜢在草尖跳上跳去,河里的水哗啦啦地响不停。我莫名其妙地觉得烦躁,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终于忍不住,悄悄趴下身,小心翼翼在唐婉脸上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真是幸福得要死去。
我爬起来,开始去采花。河边的灌木丛中到处是一朵朵红白相间的小花。花朵很小,非常香,深吸一口,香气可以泌到骨头里去。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很喜欢它。我决定把这河边的小花都采完,然后全堆在唐婉身上。我快活地笑出声,为自己这个念头。我想唐婉在醒来后见到这么多花一定会开心死了。
后来,我与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打了起来。他们抢过我手中的花,抛入河中说,那些花全都是他们的。我没理他们,这河不是谁家的河,这花开在河边,也不是谁家的花。
我走到一边,继续摘花。他们冲过来,伸胳膊蹬眼,绊来一腿,将我掀翻在地。我一下子热血冲头,觉得这真是太欺负人,捡起地上的石子,却忘了自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这种反抗只会激起他们更大的怒火,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耻辱。他们立刻狂呔起来,二个人死死按着我的手脚,另一个人抬起腿朝往我肚子上死命地踩,踩了一会,见我不作声,蹲下身,朝我脸上扇耳光,一边扇,一边说,杂种,你他妈的不打就不老实啊。是不是非要挨耳光,心里才爽?
三个孩子打得心花怒放,嘴里嚯嚯有声。这个打累了,就换另一个来。他们共打了我四十九个耳光。我的脸很快被扇肿了,不过令我感到高兴的是,打到后面,就会感觉不到疼痛。我咬着牙,瞪着眼,在心里一下一下数着数,始终没叫疼,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爬起来,用石头砸开他们的脑袋。我来回挣扎,像一头愚蠢的傻瓜。
唐婉醒了,发现我正被人狂揍,立刻尖叫起来,冲过来,张口就咬。她的劲真大,那三个孩子的脸一下子就被她抓了个稀巴烂,而其中一个比她还要高出少许。他们放开了我,惊慌逃窜。我爬起来,拣起石头朝他们的背影扔过去。唐婉也扔,她扔得又远又准。那几个孩子哎哟叫着,跑得更快了。
我忽然停下来说,你比我扔得远。
唐婉走过来,摸着我肿得发亮的脸,眼泪汪汪,说,你怎么不叫啊?
我说,我不疼。你扔得比我远,可为何开始要故意输给我?
唐婉没理我,只是心疼地摸着我,一个劲地掉眼泪。
不久,在那年夏天又发生一件事。我家前面一户人家常关起门吃西瓜,他们家有六个孩子。他们的爸爸是货车司机,常往家里捎回各种好吃的东西。我常趴在后山坡上的草丛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大块朵硕。
自己没有东西吃,能够看看别人吃,过过眼福,那也是一种享受。不过,令我眼馋的是他们吃东西总是很浪费,一块西瓜还有小半边红,便被扔掉,最后倒入外边的泔水桶。泔水桶里的东西用来喂猪。那些年,大家都养猪,而他们家猪特别肥。
那天,我直勾勾望着水桶里的西瓜皮。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