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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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当然,你以后不是会回上海吗?我把电话地址都留下。到时一定记得要通知我。我们去看海洋水族馆,就在东方明珠塔下。
她很勉强地笑。你看得出她的勉强。她小小的胸脯在往骨头里缩。身体深处似乎藏着一个巨大的不可以让别人知晓的疼痛。你问她什么时候回上海?她小声说了句,国庆以后吧。你对她说了声晚安就出去了。你有点害怕再在房间里呆,再呆下去,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大妥当的事。
第二天,你走了。她站在山坡上,在孩子中间向你招手。老尼姑也出来了,站在校门口,影子小小的。你对她大声说,我会给你寄任贤齐的唱片与CD机。还有孩子们的铅笔与作业本。回来后,你把这些东西寄去了。没多想什么。隔了一个多月,你收到一封信。说春老师已经死了。是鼻涕写来的。错别字连篇。你吓了一跳,立刻坐飞机搭巴士赶到上元。鼻涕说,你走后的第二天,春老师跳了瀑布。你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你试图在她的房间找到片言只语,但没有。你在昏暗的油灯下苦苦思索。老尼姑来了,咳嗽着,把手中的蒲团放在床上,挨着你坐下,隔了老半天,才说了句话,你当初不该来的。来了,就不该走。你以为老尼姑在与你打机锋,就说,来就是走。来这里就是离开那里。总得来,总得走。
她是上海杨浦区人。但没在上海呆过一天,哪怕一秒。她母亲是下放的知青。她也不是上元人,出生在福建的一个小县城。她母亲是一个不幸的人。她父亲在被窝里放蛇害死了她母亲。她替母亲报仇,杀了父亲,逃到上元。上元村人收留了她。她才十八岁出头。她本打算在山沟里捱过这一辈子,可你的到来,让她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憧憬,也让她心里有了一个豆蔻年华女孩应该有的火苗。是你杀了她。杀了救你的人。你是凶手。你让她绝望了。
你怔怔地看着油灯里微弱的火苗,想过春江说过的映山花的故事。你摸起当日留下的那张写了你地址的纸片。它依旧躺在原来的地方,已经被一双你曾经想亲吻的粗糙的手弄皱。上面还有干了的泪痕。你分辨得出。你把纸片含入嘴里,试图吹起曲子。干涩的音乐自你唇下流出。你看见她的影子出现在窗外的天穹里。你离开她的那天晚上,她在屋后的清泉里洗了许久。她或许是想把自己给你。但她说不出口。当时你在潜意识里察觉了,却拒绝了。她一直到死,还是女孩,不是女人。质本洁来还洁去。那瀑布响了千年万年。
你长长地叹息。死者是对生者的惩罚。你在窗前,看了一晚上的星星。你不知道哪颗星星是春江。
我们都是罪人。
你的目光回到河水两岸。土坡上有踏青玩耍的人们。一个少年在拿大顶,头朝下,屁股朝上。一个少年攥紧拳头在喊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两个孩子在摔跤,肩膀抵住肩膀,鼻孔里喷出白色热乎乎的气流。几个青年在打牌,快活地笑,脸庞发亮。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穿着袜子在草地上奔跑,追逐着被另一个女孩儿放飞的纸飞机。也许这纸飞机里书写着他最为隐秘的心事,所以他的神色才这般着急。
阳光从岸边的柳枝上滴落,如晶莹的水滴,滴得缓慢。时间只比静止要快那么一丁点。你默默地瞅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正是午后,城市被一大团寂静的阳光笼罩。天空是一块蓝布。几朵蓬松的白云是布上的纽扣。河水在你坐的石头下后稍做停顿,又向着远方奔去,水波好像少女柔软的胸脯。你情不自禁地把“熟悉”与“陌生”这两个词汇搁入牙齿里慢慢地嚼,像小时候嚼自己的手指头或者圆珠笔杆。最初,它们有青涩的味道,渐渐,青涩变成丝线一样的柔软。这是一对在太极图案里游动的词,尾翼透明,带着蓬蓬勃勃的生气。你脑袋里出现一片与棉花一样茫茫的白。因为与所以之间并非单纯的线性关系,因果是一种复杂的加权。你喃喃自语,听见身后传来两个嘻笑的女声。
一个说,姐啊,你眼睛生得真鲜。
一个说,你胡扯什么啊?
你回过头。这是两个年轻的女子。一个端庄,一个窈窕。一个穿素白色的裙。一个穿火红色的衣。这两种对比强烈的色彩冲击着你的眼睛。窈窕女子抿嘴一乐,瞥了眼你,忽忽曼声唱道:姐儿生得眼睛鲜,铁匠店里啊无好钳。随你后生啷个硬,经奴炉灶啊软如绵。姐儿生得白胸膛,情郎摸摸啊也无妨。石桥上走马有啥记认?水面上砍刀无损伤。姐儿生得一朵花,十字街头啊去卖茶……
因为是乡音,这山歌儿唱得特动听,如山谷里泻出的清泉,泉水在石头缝里流,时缓时急,叮叮淙淙,一只羽毛青绿的鸟儿出现在水边,偶尔低颈饮几口泉水,再用嫩黄的喙去啄击石壁上的青苔,间或呶咿咿呶咿咿地唤上几声。
你忍不住咧嘴笑起来。能听懂她们乡音的或许并非你一人。可能其他的人虽没有真正听明白歌词的大意,但已被这种清柔多情的旋律打动。那几个打牌的青年扭过头,一个青年猛地撮唇吹出一连串轻快欢悦的口哨。那端庄女子顿时脸红了大半块,急急去掩窈窕女子的嘴,小兰,小兰,你再乱嚼舌头,我撕了你的嘴。
俺不嫁,一辈子跟着梅姐吃香喝辣。
窈窕女子斜过脸庞,朝你横来一眼,那眼神仿佛经过炉火百遍煅烧,有很多把雪亮的小勺。心脏突突跳。你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媚眼如刀,你这算感受到了。你赶紧扭回头。水面倒映出一圈圈微微的影子。影子是一种抽象,剔除了声色犬马,只用明暗与强弱去勾勒事物的本原。那美的,因此纯粹;那丑的,将无所遁形。你心里发了痒,几只毒蚂蚁在撕咬心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你弯腰,手伸入河水,试图用水波拂乱那两个让你有点不安的影子。窈窕女子搂住端庄女子的腰,在旁边石头上并肩坐下。端庄女子的腿修长白晰,真是迷人。
空气中溢出一种不同于花、青草、泥土的香。它是一个从上帝手心溜出来的词语,从那两个轻轻漾动的影子里一点点渗出水面,袅袅升起,聚集成团,变幻出一根根透明轻盈的羽毛,咯咯浅笑着,轻轻挠动你的鼻子。水面上的光点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有着奇妙且奇异的颜色。幽静的水底里似乎有一张女人的脸庞正在里面沉睡。有点像春江的脸。
你点燃烟,细细地抽。烟里有她细细密密的香。你的手指感受到心脏的痉孪。你吐出一口青蓝色的烟雾仰起头。天空落下来。一种接近于清寂之光的语言出现在头顶。上帝的脸庞啊。这天空。你扔掉烟,双手枕在脑后,在石头上缓缓躺下。石头是大地的一部分,不管人们怎么挪动它。你躺下来。四肢开始熔化。真好。这种感觉。你在心底低低地叫,眼里涌出泪水。你没伸手去擦。谁能证明上帝的存在呢?因为不能。所以你愿意相信。
你听见了一声尖叫,在恍恍惚惚中。似乎是有人在说蛇。
你跳起来。你并不了解这种无足有鳞的生物,因为阅读,也因为曾经有过的遭遇,你对它有着莫明其妙的恐惧。虽然你深知自己根本不必害怕。端庄女子半跪在地,裙子有半边被水打湿。脸色雪白,手按住足踝,足踝上有一个流血的伤口。那个窈窕淑女在一边顿足呼喊,声调惶惶,土公蛇,土公蛇啊。
土公蛇是蝮蛇的别称,每年三月左右出蛰。毒性有大有小。小时候,你住的那院子里有个喜欢赤脚到处乱跑的孩子,叫大头。在一年惊蛰时期,他的脚不知道什么原因肿了,青紫乌黑透明发亮。到医院看,医生说不出原因,只晓得死劲打青霉素。大头眼看要咽气了,家人不得不把他抬回家。大头的外婆从乡下匆匆赶来,带来一个老篾匠。老篾匠看了眼孩大头的伤,说还有救,急忙去附近山头采草药,再捣碎,一边捣还一边往里面吐唾沫,然后和成泥,敷在大头的脚面。说来也真神奇,隔了一个昼夜,那肿竟然消退了。几天后,大头的父母终于把一颗心揣回胸口。有人就问,大头这是怎么了?
老篾匠说,这是蛇毒。
哪咋不见蛇咬出来的伤口?
老篾匠说,蛇冬眠前会在嘴里含块小石头,等到惊蛰时,就把吐出来。石头经过了一个冬天,浸透了蛇毒。大头是踩到这块小石头了。
这个故事把你吓得够呛。从那以后,你都不敢再赤脚走路,大头也不敢了。蛇真的会含石头过冬吗?你本来有机会问春江的,可在那十五天里,你却忘掉问了。你的目光四下扫过。蛇已没入那边土坡的草丛。草叶簌簌,好像有轻风吹过。
蛇不是有罪的。有罪的是你。你的傲慢与无知。你望向端庄女子。她的牙齿在打颤,她很害怕。她的眼睛像杏核一样鲜。你情不自禁走过去,抓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别怕。等会,你忍着点疼。请相信我。我没恶意。
春江的眼睛也好看,是一对黑水银。
你叹息着。四周围上人,他们在交换着对蛇的恐惧与愤怒,也有人在大声咒骂这个春天,咒骂这块山坡的管理部门。你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与瑞士军刀,用打火机把刀尖烤烫,用目光示意窈窕淑女抓紧端庄女子的肩膀,用袖子擦去足踝上的血,按住,一咬牙,刀尖插入伤口。嗤的一声轻响。皮肉发出焦臭味。端庄女子似被雷殛,浑身激棱棱一颤。出乎你的意料,女人竟没叫出声。你舔舔嘴唇,重复了一次前面的步骤,嘴里迅速说道,蛇毒是一种蛋白,碳化后就没事了。
你说的话是春江说过的。
女人水果一样的脸在扭曲。上面渗出晶莹的小水珠。女人的忍受力真让你吃惊。也许,因为要生孩子,每个女人都是潜在的忍受疼痛的大师。疼痛是清洁的水,洗净我们,把神的光辉注入我们的灵魂。这是你的渴望。你抬起头,目光里有了暖意。这个梅姐在某些方面应该与你一样。不知道她又经历过什么事哪些人。你吁出一口气,开始挤压皱蜷乌黑的伤口。从四周往里挤。不要弄错方向。这都是春江教过你的。
你仰起头,问,谁有矿泉水?只要是瓶装水都行。
一个少年递过来一瓶水。
你一边挤,一边清洗伤口。你脖颈处有了湿漉漉的水。应该是她的汗。真香。你迷迷糊糊地想。血液已经鲜红。你松开手。
去医院包扎一下吧。没事了。刚结束冬眠的蝮蛇毒性一般都大。每个人对蛇毒的抗体又不一样,我怕来不及。对不起。
你挤出人群。那个窈窕淑女在喊,喂,我说你这个人。你别走啊。你这样做,有没有用啊?你叫什么名字?你可千万别耽搁我姐。
她似乎要哭了。真有趣。她为什么不肯信任你呢?是因为你看起来太年轻吗?只要处理及时,比去医院注射腹蛇血清还管用。你回过头,对她摆手,说,现在送你姐去医院。
你确信自己刚才说的话。你确信春江说过的话。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你走在小径上,走入一团团寂静的树的影子里。小径嵌满石子。你摘下一片柳叶。河面上有五颜六色的游船,幸福的人们在船里享受爱情以及其他。刚才的喧哗并不足以打扰他们。流水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