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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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一片黑暗。他听见妻子舒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出去,好像又站到了廊子底下,感叹着:〃唉,这个天星!怎么就不知道老家儿替他着急?〃
东厢房里,陈淑彦和衣躺在床上,也还没有入睡。她惦记着新月,也为丈夫的深夜未归而不安。听见婆婆在上房廊下唉声叹气,就从窗户上冲着那边儿说:〃妈,我等着他,前院儿有姑妈呢,一叫门就听见了,您就睡吧,别替他着急,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怕什么?出不了事儿!〃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踏实,她也说不清楚天星到底上哪儿了。
此刻,天星正在风雨中遛大街,晃晃悠悠,行行止止,跟个疯子似的!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他并没有疯,头脑清清楚楚。也许正因为太清楚了,人才容易发疯。。。。。。
今天上午去厂里上班,他心里记着呢,下午该到医院去看新月了。但是出门的时候忘了告诉淑彦,也忘了告诉妈:下了班他得先奔医院,回家可能要晚点儿。这不要紧,她们也都知道今儿是探视的日子。他在车间里于活儿,外边下着大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也不要紧,他带着雨衣呢,就是天上下小刀子,他顶着铁锅也得去看新月,不能让新月盼亲人盼不着,失望。心里想着新月,干活儿的时候就老看表,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儿。
中午,他到厂子里的清真食堂去吃饭。
一进门,就碰见容桂芳端着饭盒出来,他心里别扭,一低头就过去了。他跟她没话。
年轻的炊事员正在窗口卖饭,瞅见他进来,老远的就嘻嘻哈哈地说:〃哟嗬,小韩师傅婚假休得不短啊,今儿才冒影儿!怎么着,给我们带喜糖来了吗?〃
天星猛然想起,自从结了婚,今儿是他头一回进食堂,这些天,家里吃的东西过剩,都是结婚时候富余的,姑妈就让他带饭,每天装满一饭盒。今天没带,是姑妈忘了给他?还是他忘了带来?早晨走得匆忙,想不起来了,反正是没带,肚子饿了才想起进食堂,却忘记了他还没请食堂里的师傅们吃喜糖!其实,天星婚假结束来厂里上班的时候,因为妹妹的住院,他心里的那点儿兴头早没了,本车间里的同事因为比较要好的都去吃了喜宴,他也就没再散发喜糖。可是,忘了别人不要紧,不该忘了清真食堂里的师傅,他们都是穆斯林,有着比别人更近一层的感情。可是他偏偏给忘了!
〃哎呀,这。。。。。。〃实心对人的天星不好意思了,红着脸,站在买饭窗口前,感到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错,支支吾吾,〃那什么。。。。。。我明儿带来吧!〃
没想到,里边儿掌勺的大师傅用铲子敲打着炒勺说:〃明儿你也甭带来了,这样儿的喜糖,我们不待见!〃
天星一愣,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这个人,历来吃软不吃硬,没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和同事相处,他礼貌待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结婚送喜糖,送是情分,不送是本分,他也不欠谁的,就是晚一天送,也不至于招人〃不待见〃,当面挨撅!心里憋不住火,就说;〃师傅,您这是怎么说话呢?〃
大师傅斜眼瞅着他,慢悠悠地说:〃你没听明白是怎么着?那糖啊,变了味儿的,就没人吃了,吃了也得吐出来!〃
天星的脸像猛地被人抽了一巴掌,憋得发紫,脖子上的青筋直蹦,他听得出来,这决不止是挑他的礼,话里还有话!〃师傅,明人不说暗话,您把话说清楚,我韩天星哪点儿对不住您了?〃
〃嘿,对不住我?我又没跟你搞对象!〃大师傅把炒勺一撂,转过身来,两只胖胳膊往胸前一叉,冷着脸说,〃你小子不地道!小容子哪点儿对不住你、比不上你?你翻脸无情,愣把人家给甩了!〃
食堂里,吃饭的、卖饭的、做饭的,一片哗然!当着新郎提旧情,真是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人们轰地围过来,有的等着看热闹,有的急着去劝解,怕韩天星这个倔小子犯了拧劲,能把那个胖者头儿打扁喽!
天星心里咯噔一声,他本以为,他和容桂芳好也罢,歹也罢,厂子里无人知晓,谁料这种事儿是根本瞒不住人的,如今当众被抖落出来了!如果这个胖老头儿今天因为别的事儿说他两句,也许他看在对方是个穆斯林长辈的面子上,还能忍;可是,一提起容桂芳,他的怒火就一冒三丈高,拳头攥得咯嘣咯嘣响:〃老头儿,你屈心!到底是谁甩谁啊?!〃
〃新鲜!你说是谁甩谁?〃大师傅两眼瞪着他,左胳膊抱着右胳膊,等着他来打,毫不畏惧,〃哼,你小子不是瞅不起'切糕容',才甩了她,娶了'玉器陈'家的姑娘吗?你可了心了,就不管人家小容子是死是活!你们家里大办喜事儿的时候,她在这儿眼泪叭嚓,谁瞅着不难受?问她什么,她也不说,端起饭盒就走。。。。。。〃大师傅动了感情,周围的人也安静了,显然受了这个胖老头儿的感染,人心所向悄悄地都往容桂芳那边偏了!大师傅的情绪十分激动,声音却低下来了,也许他本不想让韩天星当众丢丑,只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说:〃因为你是个'朵斯提',我这几句话才不能不说,告诉你,韩天星:回回不能贱遇回回!你们'玉器韩'没什么了不起,卖切糕的也不比你们低,我们'勤行'凭手艺、卖力气吃饭,不丢人!我瞅着小容子对你太真、太实,你不识好歹!欺负这样的人,你昧了良心!〃
天星听得直发懵,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松下来了。他瞅着大师傅,胖者头儿一脸正义;他望望周围的人,旁观者对他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今天算〃栽〃了,被人家这么样儿当着众人一场好骂!他嗓子里噎着一大堆话,要为自己辩解,不能受这样的侮辱!可是,他能在这儿详详细细地叙述他怎么样顶风冒雪去张家口买羊,他妈怎么样辛辛苦苦为容桂芳准备盛宴,容桂芳又怎么样临时变卦、断然拒绝吗?这些话,该跟容桂芳说去!是她,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甩了他韩天星,还不算完,还在厂子里造谣,臭他!这个女人太不地道了!
天星也不买饭了,转脸就走,出了食堂就往车间跑!
车间里,中午轮番儿吃饭,停人不停机。这会儿,容桂芳已经上了机器了。
天星气呼呼地跑到她面前;〃小容子,咱们说道说道!〃
容桂芳脸上毫无表情,眼皮儿也没翻,手里的活儿也不停,冷冷地说,〃韩师傅,别影响别人干活儿!〃
天星瞅着她那假模假式的样儿,恨不能劈脸给她一巴掌!但他不能这样做,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跟女工打架?他是个好工人,怎么能破坏车间里的规矩?上班时间,和印票于无关的一切事情都是被禁止的!他梗着脖子,红着脸,讪讪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干活儿!旁边儿的那几个年龄和他不相上下的小伙子,瞅瞅他,没说话,可是那神色,显然是好奇之中又带着讥笑:怎么这小子娶了媳妇了还找人家小客子套近乎?这不是自找挨撅吗?
此时的天星,像一头捆住了四肢的公牛!他等待着机器停止转动,好去跟容桂芳〃见干见湿〃!
好容易等到了下班时间,他也顾不上洗澡、换衣服,就到车间门口??不,到厂子门口去等着,别当着同事的面儿,到外边儿谈去!
雨下得正邪乎,天星站在厂门外五十米远的一棵老柏树底下,两眼盯着走出来的人群。一个刚刚结了婚的人,等着和过去的对象见面儿,这叫什么事儿?不是旧情复萌,而是旧账还没有算清!
容桂芳终于出来了,穿着那件淡绿色的塑料雨衣,雨帽拉得很严,脸被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出了厂门,她把雨衣裹得更紧了,侧着身子避开风头雨势,踏着地上的积水,快步拐上了旁边的马路。
她想也没想到,当她低着头走过那棵柏树旁边的时候,会有一个汉子厉声叫住她:〃小容子,你等等!〃
她吓了一跳!但她立即反应过来,是天星。她站住了,猛地回过头来,瞅见那棵柏树,瞅见站在树下的、浑身湿淋淋的天星,她似乎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缕温情,但也只是一闪,就熄灭了.她垂下眼睛,睫毛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花,压低了声音,说:〃韩师傅,咱们没话说了,好好儿地过你的日子吧!〃
〃不成!〃天星的眼睛在冒火,他在这儿苦苦地等了好久,决不能就这样放她走了,〃小容子,你不要看错了人!我韩天星不会贱遇人,也不受人贱遇,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已经是成了家的人了,还会求着你、赖着你吗?你甭躲我,我只问你一句话:我跟你有什么仇啊?你不愿意跟我好,拉倒,犯不上前心扎我一刀,后心再射我一箭!咱俩到底是谁甩谁,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容桂芳惨然一笑:〃韩师傅,算了,过去的事儿用不着再提了,都怪我糊涂,瞎了眼。我要是会耍明枪暗箭,也就不至于落到这一步了!〃她转过脸去,不再看天星,冷冷地说,〃韩师傅,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往后,做人得讲点儿起码的道德!〃
〃什么?我不讲道德?〃天星伸出湿漉漉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腕子,〃我不讲道德?〃
〃不是你,是我?〃容桂芳甩开他的手,〃我不讲道德?哼,瞅不上我,就明打明地吹吧,不碍事的,用不着从上海拉出个表妹来打马虎眼!〃
天星完全傻眼了,容桂芳说的这些,他根本听不懂!
〃什么'表妹'?〃他莫名其妙地问。
〃我哪儿知道谁是你的'表妹'啊?〃容桂芳冷冷地说,〃闹了半天,原来就是'玉器陈'家的姑娘!〃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天星如入五里雾中,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和容桂芳之间好像被什么人插了一杠子,弄拧了!容桂芳跟他吹的时候,他还根本没正眼瞧过陈淑彦,更谈不到什么闻所未闻的〃表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他的心怦怦地跳,嚷道:〃造谣!你听谁造的这样的谣?〃
〃造谣?〃容桂芳冷笑了一声,〃我就不信,你妈还能造你的谣?〃
〃我妈?!。。。。。。〃天星惊呆了!一股冷风裹着急雨猛地扑在他的脸上,蒙住了眼睛,一个踉跄,他的头撞在身旁的树干上!
他扶着树干站稳了脚跟,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水,容桂芳已经走了,急风暴雨中,只看见一块淡淡的绿色在远处飘动。。。。。。
天星没有再追上去,愣愣地看着那一点淡绿色消失在风雨中。容桂芳什么时候见过妈妈?妈妈为什么要对她编造什么〃表妹〃的谎话?啊,难道是妈妈有意要拆散我们吗?为什么?为什么!
他抱着湿漉漉的树干,剧烈地摇晃,老柏树不能回答他,只能被摇落满身的水珠,〃噼噼啪啪〃打在他的脸上,啊,这棵树,是他过去等着和容桂芳见面的地方,今天完全下意识地又站在这儿等她!这是一次什么样的〃约会〃?他心头的谜解开了,心却被撕碎了!他找回了失去的小客子,而她,却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了;他甚至连让她理解他都不可能了!明天,还有以后漫长的日子,他将怎样见这个被他伤害了的小容子?怎样见那些藐视他的同事?韩天星在厂子里没法儿做人了!而毁了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妈妈!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使他朝前冲去!回家去,回家找妈妈算账!他踏着满地的水,披着一身的水,顶着风雨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