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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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北平的春天在风沙中逝去了,炎热的暑季又熬煎着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些资金雄厚的商店、银号、洋行,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有的南迁上海、香港,有的远走海外。
当年九月十八日,华北的日本驻军强行侵占了丰台,直逼卢沟桥;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狱;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在陕西临潼向蒋委员长进行〃兵谏〃,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离开这个内忧外患都已到了顶点、大战一触即发的国家!
韩子奇终于下了决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遥远的征途,他的固执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使得和他同样固执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费了。
韩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这个家,韩子奇不得不决定只身抛妻别子,护送他那些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宝贝,远走异国他乡。他把奇珍斋的生意托付给多年共事的账房老侯和伙计们,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患难之交,是他的忠实奴仆,交给他们,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几年来精心收藏的珍品,选了又选,从中选出体积小、便于携带、价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装在五个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运走的上万个木箱少得多了),并且从奇珍斋选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随着他漂洋过海。
第九章 玉游(二)
玉儿要跟着他走,韩太太执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吗去?〃韩子奇就安慰玉儿,让她安心地把大学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就赶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顾。玉儿一转身就回西厢房去了,扑在床上闷着头地哭。
姑妈抱着天星来和爸爸告别,将近两岁的天星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搂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上哪儿去?给我买吃的吧?我等着你。。。。。。〃
韩子奇亲着儿子热乎乎的胖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天星。等着我,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决不是哄孩子的空话,他确确实实是这样打算的:但愿仗打不起来,顶多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聚了;如果局势有变,他也许会把东西存在英国,再赶回来照料这个难分难舍的家。。。。。。
〃院子里太冷,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走了!〃韩子奇回过头,再深情地望望儿子、妻子,望着牵挂着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刹那间,他猛然想起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那令人断肠的词句,心中无限悲怆!他不敢再回头,怕一瞬的回顾会改变了他的决定??现在也已经无法改变了,伙计们已经把货物、行李都送去托运,账房老侯正站在旁边等着送他上火车呢!
〃踏踏实实地走吧,别挂念家!昨儿晚上,我给你念了平安经了,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妈的叮嘱声从身后传来。
〃先生,您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老侯说着,随手带上了大门。
韩子奇伸手抚摸着〃玉魔〃老人留下的那两行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走了,走了。。。。。。
沙蒙?亨特在正阳门火车站门口等着他。他们将从这里乘火车前往上海,然后,再搭轮船,经东海、南海,绕过东南亚,穿过孟加拉湾、阿拉伯海,经红海、苏伊士运河,入地中海,在欧洲登陆,此一去,岂止千万里!
火车上的乘务员对金发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气,把他们引上预订的软卧包厢。老侯把手里的皮箱递给韩子奇:〃先生,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啊!〃
〃老侯,你回去吧!〃
现在,韩子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他只希望上了火车就倒头睡去,免得车窗外的正阳门城楼再折磨得他心碎!
走进包厢,韩子奇疑心走错了地方:那里,已经有一位穿着旗袍的小姐,提着行李坐在铺位上,脸朝着窗外。
韩子奇正想转身退出,那位小姐转过脸来??
〃Hello,Miss梁!很高兴在离别中国的时候,还能和您见面!〃沙蒙?亨特快活地喊道。
韩子奇愣住了!是玉儿!他知道,玉儿现在的突然出现,决不是来送别,而是要跟他走!
〃你怎么这么任性!该说的话我不是都对你说了吗?你和我不同,我是商人,你是学生!现在刚上二年级,应该。。。。。。〃
〃我不是不想上学,可是。。。。。。〃玉儿眼睛红红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奇哥哥,我在燕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救救我吧,带我走吧,我只能靠你了!〃
〃那。。。。。。〃韩子奇的口气软了,早在春天的时候,他就觉得玉儿的情绪有些异常,他猜测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感情上的麻烦,作为兄长,却又不好问。他也曾设想让玉儿改换一个环境,而带她出国显然又不太实际,加上韩太太的坚决反对,他也就只好作罢了。现在,玉儿不和任何人商量,来了个〃捷足先登〃,他又怎么忍心赶她下车呢?他知道玉儿的任性决不亚于姐姐,却又远远不像姐姐那样刚强,如果逼得她走投无路,很难预料她会做出什么事!〃你事先也不和你姐说清楚,她找不着你,能急死了!〃
〃没事儿,〃玉儿听出了韩子奇已经默许的意思,擦擦眼泪,诡秘地一笑,〃我在天星的衣裳里头藏了一封信,姐姐早晚会发现的!〃
蒸汽机车头发出猛兽般的吼叫,铁轮滚动了,一切争论都无济于事了,韩子奇颓然坐在铺位上,什么也不说了。
沙蒙?亨特倒很高兴,对玉儿说:〃Miss梁,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漫长的旅途将不会觉得沉闷!到了英国,我的太太和儿子会像迎接女王一样欢迎你!〃
〃谢谢,〃玉儿说,〃您的太太一定像女王那样漂亮吧?〃
〃不,一点儿也不漂亮,〃沙蒙?亨特耸耸肩说,〃和我一样平庸!她身材很矮,很胖,但是眼睛和头发很好看,黑的??她是中国人啊!〃
〃噢?那太好了,〃玉儿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他乡遇故人了!〃
〃是的,我的太太最希望在英国见到中国人,你们是'娘家人'嘛!〃
〃亨特先生,您简直也快成了中国人了,听您说话,简直不像个'约翰大叔'!〃
〃不,很遗憾,我的鼻子太高了点儿,并且怨恨上帝没有赐给我黑头发和黑眼睛,〃沙蒙?亨特一刻也忘不了英国人的幽默,似乎取笑自己也是一种乐趣,〃不过,这点儿遗憾在我的下一代身上得到了补偿,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儿子,他屏除了父母的短处,集中了长处,不像我这么丑陋,也不像他妈妈那么矮小,而是高个子、宽肩膀,却又有满头青丝和一对黑宝石似的眼睛!〃
玉儿被他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逗得格格笑起来:〃他现在在英国干什么?在上大学吗?〃
〃大学已经毕业了,他本来要去当律师,可是我把他留在店里了,帮我照料生意,我经常在外面,'亨特珠宝店'总要有人管的,〃沙蒙?亨特津津有味地说起他的一切,〃他现在是我的雇员??您觉得奇怪吗?我们那儿可没有'少掌柜的',亲生儿子也要接受我的雇佣,领取我付的工资,除非我去见上帝了,他才能继承我的遗产!不过我还是希望活得长久一些,让他耐心地等待!〃
沙蒙?亨特说起生啊死啊,依然谈笑风生,使郁郁寡欢的玉儿也忘却了烦恼,她向沙蒙?亨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迫不及待地要提前了解那个陌生的世界,比令人窒息的燕大要有意思多了。
韩子奇却闭目假寐,似乎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亨特在谈着亨特的儿子,他却在想着他的儿子。唉,天星毕竟还太小了,如果能像〃小亨特〃那样管起父亲的生意,韩子奇将会省去多少烦恼!
火车的铁轮碾着冰封的大地,发出单调枯燥的〃隆隆〃声向南奔驰,北平越来越远了。
在满目萧索、死气沉沉的上海,沙蒙?亨特为玉儿补办了护照和船票,三天之后,汽笛一声长鸣,英国客轮〃海豹〃号(Seal)载着他们离开了上海外滩。旅客当中,有不少人是从上海去香港或南洋的,亲友们赶到码头上来送行,一片声地互道〃再会〃,依依不舍地流着泪,船走了好远,岸上的人还在招手。韩子奇凄然地把视线收回来,那里没有为他们送行的人,他的家,他的妻儿,都留在北平了!
船过了香港,径直向南驶去,中国大陆渐渐地看不见了,轮船航行在苍茫的大海中,分不清何处是此岸,何处是彼岸。碧绿的海水泛出盎然春意,砂粒似的小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嵌在翠盘上的一颗颗宝石。成群的海鸥在头顶盘旋,对这只漂浮海上的庞然大物一点儿也没感到威胁。大海是海鸥自由翱翔的乐园,而人却是借道遁迹的避难者!
两天之后,船在新加坡靠岸,下南洋的旅客兴奋地下船,喊着:〃到家了,到家了!回家过年去了!〃
韩子奇猛然想起中国的春节在即!这些流落南洋的华人,在异国他乡也要过中国的〃年〃啊,而他,却把〃年〃忘记了,今年的除夕夜,他只能在船上过了,〃博雅〃宅将是多么冷清!
新加坡岛上碧绿的草地,高大的椰子树、棕搁树和凤尾般的旅人蕉,吸引着好奇的玉儿,她一定要上岸去看看,韩子奇毫无兴致,沙蒙?亨特却乐于陪同,他们出去转了半天,回来说这儿和中国没有什么两样,到处都是中国人,说中国话,穿中国服装,商店的招牌写的是中国字,好像船走了这么久,还没离开中国似的。并且买来了许多南洋水果:榴莲、山竹、凤梨。。。。。。〃听卖水果的人说,榴莲是南洋的'万果之王',山竹是'万果之后',多有意思!还说,要是不吃榴莲,等于没来过新加坡。这儿的人最迷榴莲:'榴莲出,纱笼脱',纱笼就是当地马来人的裤子,为了吃榴莲,不惜卖了裤子!〃玉儿嬉笑著述说她的新鲜见闻,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
〃噢,是吗?〃韩子奇望望那活像刺猬似的榴莲,摇摇头,〃不敢领教,对我来说,只有玉才有那么大的魅力!〃
玉儿新奇地剖开榴莲,先尝为快,牙还没沾上,就一阵恶心,把那东西扔在甲板上:〃唔,什么味儿?像延寿寺街王致和的臭豆腐!〃
沙蒙?亨特恶作剧地大笑起来,他原是领教过榴莲的怪味儿的,却故意不说,等着看这开心的场面!这个英国佬!
船又开了,穿过马来半岛和印度尼西亚之间的马六甲海峡,进入孟加拉湾。接近赤道的洋面上,气候酷热,太阳像一颗当头悬挂的火球,追逐着〃海豹〃号,投下灼人的烈焰,终日不停地转动的电扇和留声机反复播放的爵士音乐也难以解除人们的烦恼。韩子奇一行乘坐的头等舱,在船上已经是最舒适的了,有洁净的房间,宽大的餐厅,一日四餐,对无所事事的人来说,显得太多了。饭后,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多花几个钱还可以随时叫侍者送来冷饮。欣赏音乐和看电影都不需要另外交费。但天天如此,也会使人乏味。沙蒙?亨特是个坐惯了海船的人,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烦,总是笑容满面地在船上到处逛,无论遇见哪国的人都能说上话,几十年来他几乎跑遍了全世界,只要有买卖可做的地方就留下过他的足迹,他会说好几种语言。玉儿有这么一位向导,简直如鱼得水,她英语说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