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2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蒲绶昌仔细对照《郑和航海图》和梁亦清留下的残玉,不能不承认韩子奇为他创造了奇迹,那宝船尽得原画神韵,又酷似梁亦清的范本,沧海横流,星月齐辉,旌、帆漫卷,桅、楼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画入微,简直是梁亦清又复活了!
蒲绶昌呆看半晌,没有言语。韩子奇却心中有数:他之所以能够以一年的时间完成原定三年的制作,就是因为他面前有师傅的范本啊,复制比创作毕竟要容易得多了!
验收完毕,蒲绶昌点了点头,说:〃把这两件儿,都送到我屋里去!〃
〃嗯。。。。。。〃韩子奇试探地问,〃师傅,这原来的宝船已然残了,您也。。。。。。?〃他多想把师傅的遗作留在自己身边,做个念想!
蒲绶昌却笑笑:〃什么'原来的宝船'?从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宝船,没有两件儿了,梁亦清的残玉,永远也不能见人了!〃
〃啊?!您要把它。。。。。。?〃
〃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里去!〃
从此,梁亦清的范本不知去向,韩子奇的宝船卖给了沙蒙?亨特。至于价钱,韩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宝船取走之后的第二天,沙蒙?亨特又来了。见了蒲绶昌,指名要见梁亦清、韩子奇。
蒲绶昌一愣,不知道亨特从哪儿打听来这两个名字。他做买卖,从来不露琢玉人的姓名,也从来不让他们和买主儿直接见面,惟恐被戗了行市,这一次却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纸漏?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做出笑容,说:〃亨特先生,您说的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经过世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啊?〃
〃嗯?死了?〃沙蒙?亨特半信半疑,〃宝船刚刚做完,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另一位,韩子奇先生总不会也死了吧?〃
蒲绶昌心里打鼓。他不知道沙蒙?亨特这是什么意思。做玉器古玩买卖的人,最怕是买主儿事后找出毛病、退货,都是熟主顾,一旦出了这种事儿,就很难办,汇远斋的声誉就要受影响。现在,沙蒙?亨特居心叵测地找上门来了,是要算账吗?好,那就来个顺水推舟,把责任都从自己身上卸干净,推到匠人身上去,拿韩子奇说事!想到这里,他放下心来,声色俱厉地朝后边喊了声:〃子奇,你过来!〃
韩子奇应声来到客厅,一眼瞥见那儿坐着个洋人,约摸三十多岁,黄头发、蓝眼珠儿,留着小胡子。他认出是沙蒙?亨特,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却并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绶昌说:〃师傅,您叫我?〃
蒲绶昌正要发作,沙蒙?亨特却站起身来,热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们好像在柜上见过面。没想到您就是韩子奇先生!〃
〃Goodmorning,Mr.Hunt!〃韩子奇握住他的手,不卑不亢地打个招呼。
蒲绶昌心里纳闷儿:嗯?这小子还会说英语?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韩子奇这点儿应酬英语,正是来到汇远斋之后偷偷学来的。
沙蒙?亨特说的却是相当流利的汉语,其用意当然是为了交往的方便,并且显示自己对中国的精通:〃韩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制作的宝船,技艺之精,令人钦佩!鄙人今天特来拜望,一睹先生风采,不料先生却是这样年轻!〃又转脸看看蒲绶昌,〃蒲先生,贵店不仅珠王盈门,而且人才济济啊!〃
蒲绶昌这才回过味儿来,知道了沙蒙?亨特今天不是来算账而是来道谢,连忙接过去说:〃过奖!亨特先生一定知道中国有这么一句俗语吧:'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儿?'先生对小徒的夸奖,也是鄙人的光彩,日后还要请您多多赏光了!〃
沙蒙?亨特大笑:〃我就是来找'金刚钻'啊!〃
一场虚惊在蒲缓昌心里平息下来,这个结局使他十分高兴,只是仍然不明白:沙蒙?亨特怎么会得知宝船出自韩子奇之手,而且还带出了梁亦清?一定是柜上哪个多嘴的不慎走漏了风声,回头他得好好儿地查问一下,严加教训。所幸的是,梁亦清和奇珍斋都已经不存在了,韩子奇成了他的人,这小小的疏忽倒也不至于留下后患。
只有沙蒙?亨特和韩子奇知道这个秘密。蒲绶昌完全冤枉了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奴仆,走漏风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子奇自己!
就在宝船竣工的那个晚上,韩子奇抚摸着自己心血的结晶,心中默默地说:师傅,我们的宝船终于完成了,您看一看吧,现在,您总算可以瞑目了!
昏灯如豆,琢玉坊里没有任何声息。韩子奇仿佛看到了师傅那清瘦、憔悴的脸,眉眼之间挂着笑容,朝他点了点头,就不见了。韩子奇朝着师傅的墓地方向,轻轻地舒出了郁闷于胸中已久的一口气。这时,他又感到了一个极大的遗憾,正如梁亦清在最后的时刻也曾想到的一样:他遗憾这艘宝船在〃驶〃出汇远斋之后,沙蒙?亨特和将来所有观赏宝船的人都根本不会知道它的作者是谁!
韩子奇不打算就这样放走自己的宝船。他痛苦地思索着,想起了过去〃博雅〃宅老先生偶尔谈起的一个故事:
明代万历年间,苏州琢玉大师陆子冈应御用监之召,进京服役。神宗皇帝早已听到陆子冈精于琢玉的美名,也听到他有一个〃恶癖〃:常在自己制作的玉器上署名。作为一名工匠,这是〃越轨〃举动,制作御用的器物,则更不允许如此。神宗皇帝既要搜尽天下珍奇,又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便决心以陆子网一试,诏谕他用一块羊脂白玉琢成玉壶,但不准署名。不日,陆子冈便把琢好的玉壶呈上,神宗皇帝细细把玩,果然是名不虚传,那玉壶做得〃明如水,声如磐,万里无云〃。神宗将玉壶通体查遍,并没有陆子冈的署名,才露出了笑容,夸奖一番,赐了金银财物,放他回去。事后,神宗又生疑心,惟恐陆子冈做了什么手脚,便把玉壶反反复复仔细察看,此时,一线阳光从窗口射进寝宫,正好照在玉壶上,神宗猛然发现,在壶嘴中隐隐有〃子冈〃二字!神宗大怒,但又不能对已经褒奖过的陆子冈出尔反尔,也不忍损坏这把精美绝伦的玉壶,便只好作罢。陆子冈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维护了琢玉艺人的尊严,赢得了落款署名的权利,这也许正是在古往今来众多的琢玉高手之中,陆子同独享盛誉、名垂后世的原因吧?
〃博雅〃宅老先生说,这个故事只能当做〃稗官野史〃,无从稽考,那把玉壶也已了无踪迹。但陆子网传世的作品,常常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子冈〃二字,这却是事实,它给人以许多联想,用以印证那个流传的故事。。。。。。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韩子奇的脑际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将已经完成的宝船再添上至关重要的一笔:在玉的底部端端正正地刻上:梁亦清、韩子奇制。
现在,中国通沙蒙?亨特正是被这几个字引到了韩子奇的面前,而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蒲绶昌却被蒙在鼓里了!有意思的是,无论韩子奇还是沙蒙?亨特,都不会在蒲绶昌面前揭穿这个秘密,因为他们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
沙蒙?亨特喝过了茶,又和蒲缓昌、韩子奇说了一阵无关紧要的话,就起身告辞,临走,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微笑着对蒲绶昌说:〃蒲先生!今天见到您的这位高徒,敝人不胜荣幸,如果我邀请他到寒寓吃一顿便饭,您不会反对吧?〃
〃这。。。。。。〃蒲绶昌当然不便反对,只好说,〃那我就替小徒谢谢亨特先生的盛情了!〃又嘱咐韩子奇,〃你早去早回吧,关于和亨特先生生意上的事,我已经清账了,你只去玩玩儿就行了。〃实际上,这是封住韩子奇的嘴,不许他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韩子奇当然心领神会了。
韩子奇跟着沙蒙?亨特进了位于台基厂的六国饭店。
沙蒙?亨特的房间几乎看不到什么〃洋〃味儿,简直是一个中国古董店,除了硬木桌椅之外,空余的地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百宝格柜子,陈列着瓷器、铜器、砚台,更多的是玉器。。。。。。韩子奇制作的那件宝船,则单独装在桌上的一个玻璃匣中。
韩子奇不待就座,在这些柜子前面浏览着,不禁脱口说:〃亨特先生,您收藏了这么多中国东西,真是个'中国通'啊!〃
沙蒙?亨特站在他的背后,谦逊地说:〃不敢当,我只是喜爱中国的艺术,还不能说'通',用中国的成语来说,是'班门弄斧'!今天请韩先生光临,就是要向您请教的!〃他走到桌子旁边,指着那件装在玻璃匣中的宝船,〃这件大作,是我收藏的现代玉器中的珍品。先生匠心独运,以圆雕、楼空和浮雕结合的手法,成功地体现了《郑和航海图》的气势和意境,并且克服了玉雕的局限,吸收了绘画和木雕、砖雕、石刻的长处,集中了中国艺术的精髓。充分发挥了乾隆年间琢玉全盛时期的技巧和风格,这在当代的艺人之中,是不多见的!看来,我的五万大洋,您的四年心血,都非常值得啊!〃
韩子奇心里暗暗吃惊。他没有想到蒲绶昌在计算工期时把两次的制作都合在一起了,凭空赚了五万巨款;也没有想到宝船得到沙蒙?亨特这么高的评价,而且这个人的确相当内行,把梁亦清和韩子奇心里虽有却又说不出的理论讲得头头是道!韩子奇不禁为梁亦清惋惜,脱口而出:〃可惜,您的话,师傅已经听不到了!〃
〃什么?您的师傅不就是蒲绶昌先生吗?〃沙蒙?亨特奇怪地问。
〃不,您误会了,蒲绶昌只不过是我的老板,我的师傅是梁亦清!〃
〃啊,就是您的合作者?〃
〃不是合作,我的手艺,都是师傅手把手教的!〃
〃原来是这样!很遗憾我没有能在梁先生在世的时候见到他,但是能认识您,我也感到荣幸了!请问,您的师傅一共有几位徒弟?〃
〃就我一个。过去,'玉器梁'是从不收外姓徒弟的。〃
〃那好极了,我相信,我们以后的合作将是令人愉快的!〃
〃跟您合作?〃韩子奇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确切含义。
沙蒙?亨特点点头,也不再解释,却转过身去,从柜子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玉件儿:〃这件东西,请韩先生过目。〃
韩子奇接过来,捧在手中,仔细观看。这是个马蹄铁形的玉件儿,不知是什么器物,圆不合规,方不合矩,厚薄不匀,刀法简单,表面似乎没经过抛光。受过严格技艺训练的韩子奇当然看不上这样的活儿,而且奇怪沙蒙?亨特为什么还要把它作为藏品,就笑了笑,把那东西送回去:〃这是哪位高手做的?〃
〃您问我吗?〃沙蒙?亨特诡秘地笑着说,〃请不要考我,我无法回答!此人并没有像您那样刻上名字,而且已经死去了三千多年。。。。。。〃
韩子奇大吃一惊:〃三千多年?〃
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您没有看出来吗?〃
〃没有。〃韩子奇老老实实地承认,〃您如果刚才不说,我还觉得这活儿做得太糙了呢!您怎么知道这是三干年前的东西?〃
〃这,我是从玉质、器形、纹饰和制作技巧这四个方面观察的。〃沙蒙?亨特说,〃据我所知,中国早在距今四千到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玉制的兵器、工具和装饰品,当然,那时候的制作技艺还是很粗糙的;到了商周时代,除了玉刀、玉斧、玉铲、玉钺、玉戈、玉漳、玉璧、玉环、玉?、玉簪、玉琮、玉璜。。。。。。还有了单体器形的鱼、鸟、龟、兽面、人首?等等玉件儿,造型已经比以前精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