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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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哥一下子惊呆了!一村人,一村人哪,上千口人的弯店,有着那么多的能人,那么多的汉子,那么多的〃嘴〃,遇上事的时候,走出老东坡的,却只有这么三个弱女子?!八哥不相信,八哥怎么也不会相信,会出现这样的事?!站在公路沿上,八哥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老东坡,天静静,地也静静,日影下,坡漫漫,路也蜒蜿,远处是一片一片的庄稼地,近处有一株株的小草在风中摇曳,村路上仍可看到人的脚印,那就是人的脚印么?可周围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那么,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就在刚刚,还是喧嚷嚷的一群……顿时,八哥心里升起了一片悲凉!那悲凉一层一层地挤压在了她的心头上,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失望和鄙视!就在这一刹那间,八哥的意识在无形之中升华了,她开始怀疑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怀疑那些曾经大声说话的村人们?!那怀疑就像是千疮百孔的大堤一样,一触即溃,一下子就冲向了事物的根本所在。此时,她的灵魂高高在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块母性的土地,那思想像闪电一般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村人的面相像蚂蚁一样,一个个从她的眼前爬过,这其中包括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嫂嫂……这就是人么?!那成熟仿佛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告别也是撕心裂肺的!到了这时候,八哥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有往前走,前边无论是坑是井,她都将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已经不再为任何人了,而仅仅是为她自己!不然的话,她就跟那些村人一模一样了,一模一样!于是,八哥说:〃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去。〃
多么凄凉,上了公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这时候,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个〃跑〃字了。怎么跑,往哪里〃跑〃,这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要〃跑〃,她必须〃跑〃!〃跑〃在这里已经成了一种区别,成了八哥唯一的念想。不然,她就成了村人的同谋,成了她眼中所鄙视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八哥心想,往哪里去呢?就她一个人,就是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她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去打听一下蔡先生的下落,问问他究竟关在何处,尔后,再想法给他送点吃的,这就说明村里人还没有死绝(!),还有人记挂着他呢。于是,八哥就到县公安局去找了她的一个表哥,蔡先生被抓的消息,就是这位表哥悄悄透给她的。表哥也不是什么掌权的人,表哥只是一个在县公安局做饭的临时工,听了她的要求后,表哥面有难色,表哥说:〃八哥,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做饭的。这事我可给你帮不上忙。上次也就是他们吃饭的时候,从嘴里漏了一句半句,我都告诉你了。〃
接着,他又小声说,〃听说他根本就不关在本县……〃八哥听了,说:〃表哥,那我就不难为你了。〃
出了县公安局,八哥又咬着牙进了县委招待所,她本打算去找一找省调查组的梅局长,可一问,人家却说梅局长已经走了。于是,八哥站在县城的十字路口上,踟躇良久,最后又决定去市里找王华欣。王华欣她多次见过,人家是大干部,主意多,到了这份上,她觉得只有去找他了。
到了市里,天已经黑了。八哥整整跑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可等她赶到时,信访局已经下班了。八哥是一家一家地问着,摸到了王华欣的家。王华欣住在市医院家属院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之后,八哥扑咚一声,就在王华欣面前跪下了。不料,王华欣却很不客气地说:〃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是上访的吧?要上访明天到办公室去。现在下班了!〃
八哥跪在那里,一怔,抬起头说:〃王书记,你不认识我了?〃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说:〃你是……?〃
八哥流着泪说:〃我是弯店的,叫八哥。〃
王华欣拍了拍头,说:〃噢,噢噢。是八哥呀,快起来,快起来。〃
八哥没有起来,八哥仍跪在那里,说:〃王书记,我蔡叔被人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王华欣安慰她说:〃你不要慌。来,来,先坐下,坐下来慢慢说。〃
待八哥在沙发上坐下来,王华欣又赶忙给他妻子介绍说:〃这是弯店的,乡下人,是老蔡的侄女……〃王华欣的妻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扭身到里间去了。
八哥坐在那里,又一次求道:〃王书记,你救救我叔吧。〃
王华欣默默地说:〃老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八哥说:〃那……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你放心,这个事我会管的。〃
八哥又说:〃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这个嘛,你就交给我吧。我管。我一定管。〃
八哥说:〃我叔也不是坏人。他只是……〃
王华欣再次点点头,说:〃我知道。〃
离开王华欣家的时候,八哥一直在品味着那〃管〃字,她觉得那个〃管〃字里好像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有一种叫人不能相信的东西……这时候,八哥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她觉得王的话也未免太简单了。他说他要管,可他却没说他怎么管。这么说,她跑了一天,却只跑来了一个字。这么一个字就把她打发了?当八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一闪一闪的霓红灯让她更为焦躁不安,到了这时,她发现她仍没有抓住一点可靠的东西,她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心里头仍是空落落的,她觉得她已经〃跑〃疯了,一种豁出去的念头油然而生!那么,她还能破坏什么呢?她只有破坏她自己了。此时此刻,〃自己〃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于是,在当天夜里,八哥又一次坐火车赶到了省城,就在夜半时分,她又敲开了梅局长的家门。这时梅局长已经睡下了,梅局长问了一声:〃谁?〃
她站在门外,猛吸一口气,说:〃我,八哥。〃
六、大象无形
就在蔡先生笑的时候,呼国庆也笑了。
呼国庆接到了一个批件。当他看到了那个批件后,不由地笑了。
呼国庆觉得,自他任县委书记以来,只这一仗打得最漂亮,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在这件事上,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也是帮了大忙的。当那个〃内参〃通过报社的渠道递上去之后,中央及省里的有关领导就很快做了批示,不到半月的时间,批件就下来了。因为是一个制假贩假的超亿元大案,那口气是很严厉的:要从重从快从严查处,杀一儆百!
有了这个批件,如同有了〃上方宝剑〃,呼国庆就更有信心了。到了这时候,呼国庆就觉得,这个姓蔡的虽然神通广大,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说到底还是一个农民。至于躲在幕后的王华欣,一直到现在,也没敢露面么!有了这个批件,只怕他会躲得更远。呼国庆当然清楚,这一次打假,实质上是跟王华欣的一次公开较量!这一次可以说是打蛇打在七寸上了。一开始他就是十面埋伏,打了王华欣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抓紧审那个姓蔡的,让他吐。只要他一开口,王华欣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于是,呼国庆马上给公、检、法的三长分别打了电话,要他们正确领会中央领导的批件精神,抓紧办案。并特别强调说,包括那些行贿索贿的情况,不管牵涉到谁,都要一一查清……然而,风向说变就变了。就在呼国庆打电话时,先后又有几十个电话打到了颍平。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口吻,都是一个意思:要从重从快!
只有蔡先生一个人在鼓里蒙着。蔡先生的花生米就快要吃完了,蔡先生等着有人给他送花生米来。可是,蔡先生等到的却是一个人。一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了东平县看守所。蔡先生转来转去,又回到了东平。就在他回东平的第二天,那个人就到了。蔡先生被看守提了出来,坐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接着,门一开,那人进来了。那人在他的面前坐下来,把一包花生米推到他的面前,却久久不说一句话。
蔡先生微微一笑,说:〃你来了。〃
那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老蔡,我救不了你了。〃
蔡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他,笑了。
那人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复印件,默然地递给了蔡先生。蔡先生接过来,细细地看了。尔后,蔡先生沉默了,蔡先生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那人说:〃老蔡,你要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这都怪我,我没有考虑到这一步。到了这时候,我已无回天之力了。〃
蔡先生绵绵地说:〃那么说,上头已经定了?〃
那人点了点头。
蔡先生想了想,默默地说:〃你也知道,我是个残疾人……要说,这些年……也值了。〃
那人说:〃老蔡,委屈你了。到了这一步,你决定吧。一切由你决定。〃
蔡先生叹道:〃那花生米真香啊。〃
那人说:〃老蔡,你拿主意吧。〃
蔡先生说:〃我本意是想给弯店做点好事的。可咱没有做好事的本钱……〃
那人说:〃我知道。〃
蔡先生说:〃老婆就不说了,老婆早晚是人家的。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
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人说:〃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
这时,蔡先生淡淡地说:〃能见你一面,我这口气就咽下了。〃
过了片刻,蔡先生摆了摆手,说:〃走吧。放心,放心吧。〃
此后,审讯蔡先生的步伐骤然加快了。蔡先生先是被押回到了县里,审了两场后,又被解市里。审他的人很明确地告诉他,与案情有关的,你可以讲,与案情无关的,就不要多讲了。蔡先生心里很清楚,于是,问到什么的时候,蔡先生就说:〃我无话可说。〃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呼国庆曾先后两次让公、检、法的人给他汇报情况,其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那姓蔡的不吐不咬……〃
很快,蔡先生就被〃执行〃了。在许田市的办案历史上,这是最讲效率的一次了。那一天,许田市万头攒动,围观的人也特别多。走时,蔡先生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理了一个寸头,竟还有了几分风雅。在临执行之前,又是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了刑场上,人们都认得那是市委书记的专车。车门开了,只见王华欣披着一件风衣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让监刑的公安局长看了,尔后挺身穿过了百米警戒线,来到了蔡先生的面前。看见他的时候,蔡先生笑了,蔡先生抬头望了望已有了十分凉意的秋阳,大声说:〃天气不错!〃这之后,两人就站在那里说了一段话。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再后,枪就响了……〃
一时,王华欣的行为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紧接着,各种猜测不胫而走。关于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仅民间就有许多的版本……但这一次,王华欣却落下了极好的口碑!人们普遍反映,一个县级干部,在这种时候,还敢去看他,这就是条汉子!
蔡先生的尸体是八哥用架子车拉走的。八哥雇了一辆架子车,把蔡先生的尸体收走了。当尸体拉回村时,全村人都围上来了。可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理八哥,谁也不理她,弯店的人只要说起来,都说她〃脏〃。连她的爹娘、哥嫂见了她,也像是见了苍蝇一样!安葬了蔡先生之后,八哥就走了。此后,她就再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