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2期-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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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最早的办公地址就是亚龙饭店,后来周亚振为了吃喝方便,也为了利用门面房多成立一家下属单位,才改成了亚龙饭店。公司则租了后面的一栋筒子楼作为办公之用,破虽破了点,不过反正也没有多少公可办,也就是找个地方给一帮闲人坐坐罢了。
再说说公司的经营状况吧。
公司的所有下属单位中,除了钢材经营部稍有赢利之外,其他的单位全都亏损,整个公司自然也是大亏特亏,全靠银行贷款在支撑着。名义上,公司的下属单位都是个人承包的,独立核算,可周亚振却不管这一套,想用钱了,如果总公司的账上又周转不灵,他就一个电话打给下属单位的头儿,让人家把自己单位账上的钱划过来,全不管人家把钱划过来后是否会造成经营困难。对此谁要是稍有微辞,就会被周亚振臭骂一顿:“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想干了?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说一声,给老子滚蛋。”
对下属单位的经营,周亚振也是随心所欲地乱干涉。有一个大学老师,搞了一个小发明,他通过别人把周亚振请去吃了顿饭,席中周亚振喝得高兴了,再听这个大学老师天花乱坠地一吹,马上让公司下属的模具厂投资生产这个大学老师发明的玩艺儿,结果模具厂搞了半年,钱花了大把,生产出来的玩艺儿却并不像原来设想的那么管用,根本销不出去,全堆在仓库里了。那个大学老师挣了发明费,又拿了半年的生产指导费,拍拍屁股走了,只苦了模具厂。这种操蛋事别人还不能提,谁提谁挨周亚振的骂。
起初我在亚龙公司上班时,还有点不太适应,整天无所事事,东晃西晃,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有时实在觉得无聊了,就溜出去转转。胜州路沿街的店面都很小,多是卖寿衣寿幛的,也有卖大碗面小笼包咸水鸭的。尤其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带小巷里的居民有不少还在用马桶。天气晴好的日子,小巷里隔不多远就能看见一只斜倚在墙边晒太阳的马桶,旁边还靠着一把竹制的马桶刷子。有的马桶油漆剥落,呈一种褐黄色,大概已经历过不止一代人的屎尿洗礼了。小巷里还时常能看见坐在墙边晒太阳的老头老太,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神情落寞,寡言少语,彼此之间就跟一只马桶和另一只马桶呆在一起一样悄没声息。人活到这一步可就真没什么意思了。
不过,没用多长时间,我就适应了这种轻松的上班,并热爱上了这份工作。毕竟,吃苦耐劳肯定不是那么容易让人适应的,享享清福适应起来又有何难。和同事们的关系搞熟以后,我立刻就融入到了这帮二流子中去了,上起班来跟他们一样悠闲自在。我还发现离公司不远的巷口,有一家棋牌社,我有时上班上腻了,就到那里去转转。棋牌社里,打牌下棋的人很多,全是带彩的,也就是赌博。我这人对赌博兴趣极大,但只爱看不爱玩,一是没那么多钱,二是没那份胆量。但看看也够刺激。我见过一个下围棋输了两百块钱的人,瞪着眼睛骂旁边一个插嘴的人,那个被骂的人梗着脖子刚想说什么,脸上就被一拳打开了花。我还见过一个玩二八杠(一种用扑克牌比点子大小的赌局)的小伙子,身上带的钱输得精光,然后苦苦哀求那个赢了他钱的人把钱还给他。“求求你了,把钱还给我吧,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老婆要是知道我把工资全输掉的话,不会让我回家的。”那个赢了他钱的人看样子认识他,叫他“三子”,抽出了二十块钱给他。他迅速地把二十块钱装进口袋,又继续哀求:“太少了,再给我一点吧。求你了,大哥,再给点吧。”那个赢钱的不耐烦了:“去去,少来这一套。”旁边的人也说那个输钱的小伙子:“没见过你这么的人,输不起别来嘛。”“真是他妈的二百五,输点鸟钱成这德行了。”输钱的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眼看着就要哭了。我在一边都为他感到难受。
记忆中,我到亚龙公司的前几个月,一共只干过两件事。头一件事,我所在的劳资科要添置一些办公用品,孔科长要我和科里的一个姓孙的妇女一起去买。我们去了永安商场,该买的东西都买了,准备去开发票的时候,姓孙的妇女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对我说:“你家里不需要什么东西吗?”我愣了一下,反问她:“你呢?”
“我想买个电饭煲,你看那边那个式样不错。”
“是挺好的。”
“那咱俩一人买一个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同意了,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种事哪怕你从没干过,但要想弄明白却是很容易的。结果我们就一人买了一个电饭煲,每个五十五块钱,当然是用公款买的,全部开在办公用品的发票里。这就是我给公司干的第一件事,还顺便贪污了一个电饭煲。以后我还想再给公司干干这样的事(我家的水瓶不太保温了,该换个新的了),可再没人找我了。
第二件事,公司的小车出了车祸,把一个人给撞伤了,原因是周亚振酒后坐在车上,让司机开得飞快,结果遇到了紧急情况后刹车不及。被撞的是个正在读大学的小伙子,伤势比较重,主要是头部受了重创。在等着交警部门处理事故的期间,公司要派人护理那个小伙子,全要男的,任务是伺候那个小伙子上厕所,其他的事由他家里人来干。我被分配护理三天。我到工人医院脑科病房一见到那个小伙子,就断定这小子是完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白绷带,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我在医院的三天他基本都是这样,不说话,也很少动,喂他吃饭他就吃,喂他喝水他就喝,想上厕所了就傻头傻脑地往起爬,然后由我搀着到厕所。好在掏麻雀撒尿他还会,否则让我帮着掏可就太讨厌了。
那小伙子的姐姐始终在病房里陪着他,喂饭喂水等杂事都是她来干。那姑娘长得挺不错,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那种人,她在一家工厂里当工人。我在病房里闲着无事可干,就和她聊天,还完全站在她的角度帮她出谋划策,要她千万不要放过我们公司,一定要通过这件事向我们公司索赔一大笔钱。她对我的好意十分感激,很快就和我搞熟了,什么话都跟我说。她父亲早年去世,是她母亲一手把她和弟弟带大的,家里生活一直很艰苦。她弟弟从小就爱画画,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艺术学院油画系,她和她母亲都为他感到骄傲。学院里的老师也说她弟弟很有天分,以后前途无量。出车祸前一阵子,她弟弟正是“画风大进”的时候,可谁想到……
她说到这里,我觉得她的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琢磨了一下,才发现“画风大进”这话不通,画风只能大变,怎么能“大进”呢?画技“大进”才对。但我没有纠正她,想想她只是个工人,没什么文化,何况她说到这里正在流眼泪呢。我宽慰她,说她弟弟以后肯定会好的,以现在的医疗手段治好她弟弟根本不是问题,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我估计那小子这辈子是玩完了,这个世界上从此少了一个画家,多了一个白痴,为此我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
当然我还是同情她的,而且我对像她这样老实巴交的人还挺有好感,甚至在心里还动过一个念头:要是把她娶了做老婆可能也挺不错,这种穷苦人家出身的姑娘大多是很守妇道、贤妻良母型的,女人的这种品质我是很欣赏的。但这念头也仅只是动了一下而已,最终并没有落实成行动。其实我要是真落实成行动,成功的希望还是蛮大的。我记得,我陪护的第二天,她就邀请我和她一起吃饭了(她母亲送来的饭菜挺多,而她那个白痴弟弟吃得却很少),并且不停地给我夹好菜。扶她弟弟从床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我俩的胳膊在她弟弟的背后叠在了一起(她的胳膊在上边),可她却并不急于把胳膊挪开,相反她弟弟已经坐起来了,她仍然保持胳膊不动,表面上是跟她那傻头傻脑的弟弟说话:“你的头昏不昏?”“要不要坐一会儿再下床?”她弟弟自然是一声不吭。有时,我在椅子上坐累了,站起来走到窗前向远处眺望(病房在二十几层楼上,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远山),她会悄悄地走到我的身旁,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没想什么,她就不说话了,和我并排站在窗前向远处眺望。我侧过头去偷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神情是忧郁的,但似乎也夹杂着一丝渴望。
三天的陪护结束以后,尽管她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门口,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要是你们公司一直派你在这里陪护就好了。”可我并没有接她的话,只说了句祝她弟弟早日恢复健康就溜之大吉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是她说过的那句“画风大进”的话让我不太舒服吧,人有时候是会这样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过不去,整个一件事也就过不去了。比如说我写小说,要是一个词用得不太贴切,或是一句话感觉不顺,我就无法往下写了,道理是一样的。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潜意识中感觉到她弟弟是个障碍,要是那小子果真好不了了,成了白痴,那将来岂不要靠他姐姐照顾一辈子?而我如果真成了他的姐夫,这副重担理所当然地也要落在我肩上了。那我不是吃饱了撑的,弄个白痴来伺候,好玩?
大约在我进公司的第五个月,终于给我分配了具体工作。公司新成立了一个秘书科,这秘书科里一共只有两个人,没有专门的办公室。一个圆脸戴眼镜、穿着邋遢的姓刘的男人当科长,我是副科长,我俩手下没有兵。刘科长上任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市郊考察,因为周亚振想在市郊买一块地,建一个林场。结果刘科长便不用到公司来上班了,只管在外边“考察”就得了,一直到我离开公司,他也没有“考察”好。不过他不来公司上班倒是好事,要不然听他说话真是活受罪。他是一个严重的结巴子,是我所见过的结巴得最厉害的家伙。“你、你、你、你,”他挤鼻子弄眼,仿佛做鬼脸一般地终于把这第一个字说完了,“最、最、最、最、最近、近、近……”其实他想说的只是:你最近在忙什么。可却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我这副科长的具体工作是,每天到音像店租两盘录像带给周亚振看。周亚振是每天晚上都要看录像的,也不知道周亚振喝酒喝得一塌糊涂怎么还能看录像。也许看录像就是他的一种醒酒方式吧。
早晨,我先到音像店,挑好两盘录像带(周亚振起初只看欧美片,以后好看的欧美片看光了,才勉强看看香港片,国产片他是从来不看的),然后到公司把录像带交给周亚振,如果周亚振不在,就交给鲁科长。同时聆听周亚振的关于录像带的指示,或是鲁科长传达的周亚振的指示。不外乎是昨天拿的带子好不好看,要不要继续拿这样的。
这工作干了一段时间后,我就摸准了周亚振的口味,他不太爱看简单的打打杀杀的枪战片,而是爱看有点艺术水准的片子,像获奥斯卡奖的片子他都挺爱看。以此判断,其实他也不是个笨蛋,要不是喝酒喝得太无节制,说不定他也能把公司弄出点样子来的。
每天,我把新带子交了,拿上旧带子(第二天到音像店拿新带子的时候再还旧带子),这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