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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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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我管不了喽,一点办法没喽。

  我说父亲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和两个妹妹怎么办?你把妹妹撂这里,我能有啥办法?我父亲说,没办法,我管不了这么多喽。他一边说,就一边把一床被子卷起来,外边裹了一块羊皮,捆好了。他说天一黑他就走。可是这天傍晚我们一家人正在喝荞皮汤,队长又进来了,看见行李了,说我父亲:何建元,你想跑吗?你想得好呀!你给我乖乖在家蹲着,你单要是跑,我叫人把你的腿打折呢!

  队长走后,父亲就睡下了,就再也没下过炕。每天都睡着。我和妹妹去拾地软儿,撅蕨菜杆杆。地软儿泡软了和谷衣搀着煮汤喝。蕨菜杆杆剁碎炒熟磨面也烧汤喝;蕨菜面面粗得很,扎嗓子,但没毒。这样凑合了几天,我父亲说今晚上就要死了!叫我把他的长衫拿出来,他穿上,然后躺在炕上等死。可是第二天一天他也没喝汤,也没死,他就说:

  我可能死不了。

  他又把长衫脱了,放在箱子盖上。

  就在他折腾活呢死呢把长衫脱了放在箱盖上的这天晚上,我小妹妹死了。小妹妹已经在炕上趴了好几天了。小妹妹瘦成一张皮了。小妹妹趴着睡,就像一块破布粘在炕上。就一直那么趴着,给些谷衣汤她就喝上,不给也不出声。后来她一口都喝不下去了,因为谷衣、荞皮汤喝上后她排泄不下来,掏都掏不出来。

  我跟父亲说,我妹死了,你把她抱出去吧。父亲靠窗根睡着,他也是脸朝下趴着,没抬头,说:

  放着去。

  我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话,我说,大,妹子没气了,硬硬的了,在热炕上放着能放住吗?不臭了吗??了怎么收拾?

  父亲说,我的娃,你看着你大还能活几天?

  我说,我猜不出你能活几天,也猜不出我和大妹妹能活几天,可是人只要活着?就不能和断气了的人一搭躺着。那臭哩呀。

  我大又说,不等你妹子臭了,我也就早断气了。放着去吧。

  我又说,我和大妹子还活着哩。

  我大不出声了。

  我看指望不着父亲,就自己抱,但是小妹妹重得很,——不,不是重得很,是我身子太瓤了——我抱到门口就栽倒了。在台阶上坐着缓了一会儿,再抱……我终于把小妹妹抱到后院的花园里了,就放进积极分子们挖苞谷挖出来的那个坑里。我没力气埋上我妹妹,就随便用脚蹬了些土疙瘩下去。

  过了一星期,大妹妹突然胖了起来,脸胖得脸盆那么大,我都认不出她了。

  我听奶奶说过,人饿的时间长了脸要浮肿。我大妹妹浮肿了。人一浮肿腿就没力了,大妹妹不能跟我去拾地软儿了。我烧上些地软儿汤,她喝上半碗,在台阶上躺着晒太阳。

  过几天队长到我家来,说要播种了,谁下地干活,给一碗洋芋。
3

 2007…05…11 01:06

  我父亲不去。他在炕上趴着,跟队长说他起不来了。队长走后我说父亲:你哪里是起不来了,你是不想起。你起来了下地,到地里混去,干动干不动,队里不是给一碗洋芋吗?你就这么趴着等死吗?父亲说吃一碗洋芋也是死,不吃也是死。

  我说吃一碗洋芋死得慢,不吃死得快。

  我父亲骂我:你吃去,你吃去!你能活下你吃去,我就等死了。我父亲生我的气呢。他准备下的行李叫队长没收了,没能去要饭,认为是我报告队长了,我把他拦住了,害得他没走了。

  我就去劳动了。我干的活是在地里打囫几[3]。旁人摆耧种小麦呢,我拿个长把把的木榔头把犁铧翻起的囫几打碎。木榔头轻得很,可那时候人乏得很,木榔头在手里重似千斤,每举起一次都要用完全身的力气。我实在打不动囫几,但又不得不混着打,坚持着,坚持着。坚持到中午收工的时候,出工的人到一冬天也没做过饭的食堂去,一人给了一碗洋芋——就几个洋芋。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的,蓝边的土碗,本地烧的。

  就那几个尕尕的洋芋,我端在手里高兴得很:有吃的了,饿不死了!回到家我把洋芋给大妹妹吃,不给父亲。说实话呢,我父亲认为是我拦住他没出了门,生我的气呢,可我生父亲的气呢。人家的父母撩乱着给孩子找吃的,他在炕上躺着不动!但是,我和妹妹在台阶上吃洋芋,父亲在炕上趴着听见了,喊我的小名,说,真娃子,我吃个洋芋。我说,你不出工,我能叫你吃?

  下午我还是打囫几。有时蹲在地上刨土,从犁沟里把前头人播下去的麦子刨出来捡着吃。队长看见了骂,我把你的手打折哩,你再刨!我就接着打囫几,等他走了接着刨犁沟,拾种籽吃。到晚上收工食堂又给了一碗洋芋。回到家我还给大妹妹吃,我也吃。这次我父亲不张嘴要了,他知道我不给他,但我给他拿一个过去,我说,吃吧,你。他接过去吃了。这天夜里,我大妹妹说口干得很,想喝水。家里没水,我到隔壁生产队的食堂去,敲门,说要点水,我妹子渴得很。食堂做饭的人睡了,不愿起,说没水。我只好提着瓦罐往河沟走。河沟离我家二里地,黑咕隆咚的,走着走着被什么绊倒了。用手一摸,是个死人。死人我也不怕,白天打水,看见过人们撇在河湾里的死娃娃。那时河湾里到处是死尸,我一点都不害怕。到了河沟又舀不上水:河沟冻冰着哩。我从沟边上找块石头砸冰也砸不开。那时候冰已经薄了,但我抱不动大石头,拿小石头砸。砸了很长时间砸下来一些小碎冰渣渣。我把碎渣渣捧到瓦罐里提回家来,这时天麻麻亮了。我赶紧烧水,没烧开,就是冰化开了,温嘟嘟的,端去叫大妹妹喝,大妹妹不会喝了。我给她灌也灌不进去了。我跟父亲说,父亲不管。他把长衫又穿上了,他说,我要死的人了,能管着她吗?

  没办法。我大妹妹那年十岁,我试着往外抱没抱起来,叫个人来,把大妹妹拖出去了。还是拖到菜园里的那个坑里,和小妹妹埋在一起了。

  我还是出去参加队里劳动,一天弄两碗洋芋吃。连着两天,我和父亲分着吃,一人一半。我想,是我的父亲呀,不要叫饿死了。我娘养下了我,但我是父亲养大的呀,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吃了多少苦呀,现在我家就剩下我们父子两个人了,有一碗洋芋就两个人吃吧。

  给父亲吃洋芋的第三天,我父亲突然就精神起来了,改变主意了,那天晚上他脱了长衫睡觉,说:

  死不了啦,明天下地做活去。

  看父亲精神起来,我很高兴,说,大,你不等死了?父亲说,一天有两碗洋芋,老天爷不叫我死呀!

  早晨起来, 我看见父亲趴着不动弹。我想他又发懒了,又变主意不想出工了,就喊,大,你还不起?你说的今天干活去!我父亲不说话。我就又说,大,你说话不算话!说着,我推了他一把,才发觉已经硬硬的了。

  我把父亲的长衫给套上了。这长衫是我父亲解放前家境好时做的长衫,那时爷爷还活着,经商,虽然父亲在家种地,但独当一面管着全家的农业生产,爷爷给他做的长衫。我母亲跟我说过,冬闲或者村里有啥事了,父亲就穿着长衫走来走去,应酬。农村合作化以后,父亲不穿长衫了,但他很爱惜,一直存放在箱子里。我父亲是我们村唯一穿过长衫的农民。

  把长衫套上后我就去找队长,叫他找人抬出去埋掉。但队长没来,我就给父亲脸上盖了一张纸。放了三天,队长叫会计和保管来了,把我家的柳条耱子拿过来,把父亲抬上去,盖了床被子抬出去了。会计问我,你去不去?我回答走不动了,你们埋去吧。

  埋完父亲的这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都是亲戚,还有街坊邻居。都是看我来的,说这娃孽障,没人管了。等他们走后,我发现铁锨没了,铲子没了,水桶没了,砂锅没了,连提水的瓦罐都不见了。在家一个人过了几天我就跑出去了……跑到公社去了。我听人说,那里有个幼儿院,专门收养没父母了的孩子。

  1969年冬天,五大坪农场往饮马农场迁,我回了一趟家。我想把父亲的坟迁一下,问会计,问保管,你们把我父亲埋哪儿了?他们都说记不清了。他们说,队里死了人都叫他们抬,关门了[4]的都有好几家,成孤儿的就更多,都是他们抬的,他们也不记得抬出去埋哪儿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家。何至真结束他的家事的讲述。

  我沉默无语。过一会儿才问,你两个妹子呢?还在菜园里埋着吗?

  没有,那次回家,生产队已经把我家房子占了当队部。我叫他们把我妹子起出来迁到祖坟去了。当时有些亲房家的人不同意,说哪有女子埋祖坟的,媳妇才能进祖坟。我说,我不讲规矩,我就是要把妹子埋在祖坟里。天打五雷劈,叫它打我来,劈我来!

  这天夜里,我与何至真聊天直到深夜。大约是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说该回去了。我挽留他:这间客房是农场领导安排的,就我一个人,你睡那张床。他不睡,说黄闸湾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到了。非要走。我送他到兰新公路。这是中秋节过后几天,大半个月亮挂在天边,那残缺的一边像是狗啃得豁豁牙牙的。何至真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月色下消失很久,我还在兰新公路上站着。很久才有一辆跑长途的汽车驶过来,车灯贼亮,晃花了我的眼睛。但是汽车过去之后,月色如水,洒在公路上,公路伸向幽暗朦胧的远方。残月就在那远方。

[1]西北地区老百姓家庭腌制的一种酸菜,以喝汤为主,调进饭里,还可以代醋。

  [2]五六十年代农村“帮助”人的方式,将被帮助者置于中间,外围的人将其推过来搡过去,连踢带打。

  [3]方言,土疙瘩,土块。

  [4]方言,全家死光了。 

独庄子:
1

 2007…05…11 02:21

  黄家岔梁的蚰蜒小路上走下来一个人。

  黄家岔梁是条绵延数十里的大山梁,南北向横亘在通渭县寺子川乡境内。黄家岔梁仅仅是这条梁在黄家岔村附近这一段的名称。黄家岔村北边和南边的山梁人们分段叫做毛刺湾梁、黄家湾梁、朱坡湾梁和鸭儿湾梁。这条梁的脊背比较平缓宽阔都开垦成了农田,而两边的山坡很陡,且有很多条倾斜而下的山冈和山沟,就像下垂的百褶裙。那些大的皱褶延伸到梁顶的地方往往形成一个较为平缓的塆子,这样的地方大都有个村庄,分别叫毛刺湾村,黄家岔村,朱婆湾村……

  这条梁的东边和西边各有一条并行不悖几十里长的大山梁,东边的山梁有一个总名称董家山,西边的山梁也有个总名称段家梁。董家山和黄家岔梁中间是一条巨大的山沟叫董家沟。从黄家岔梁上看董家山的沟沟壑壑,一座一座的院落掩隐在一片一片的绿荫里,在午后的蜃气中若隐若显,若幻若真。

  10月中旬天已经很凉了,山坡地上的庄稼都收完了,地都犁过耙过了。树叶变黄了,草也黄了,只有一条一条的冬麦地绿茵茵生气勃勃的。已经是深秋了,太阳晒在身上也不暖和了,但是从黄家岔梁上走下来的这个人的脸上却淌着油腻的汗水。他不年轻了,一顶土苍苍的蓝色布帽遮不住鬓角上的白发。他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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