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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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原谅我呀!”她急切地说:“我以后再不……再不……”
“没有什么关系,我……”
她更加抓紧了我的手臂,说:“但是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以后再
不敢向你探询这个秘密,惹你恼哭了。你得原谅我过去,是不是?”
“但是,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苦笑着回答:“我说没有关系是,因为我已
经没有什么秘密了,你瞧——”我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胸口。
她钉住我胸前看,我穿的是蝉翼纱衣,纺绸衬马甲遮不牢胸口,什么都瞧得出
来。她不禁诧异地问:“那末,你的秘密究竟到那里去了?——不,我不问,我不
问。”她见我要哭了,急忙改过口来。
但是我不理她,自己拭拭眼睛,说道:“它已经随着我死去的女儿埋葬在地下。”
“什么?”她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自信地问:“你说什么东西已经埋葬在地
下?”
“那个秘密。”我黯然回答。
“但是,那个秘密又是什么呢?”她说时猛捻我臂膀,我痛得直跳起来,躲避
不迭。她以为我这次可真恼了,忙又改口道:“不,我不问,我不问,请你原谅我。”
但是我仍旧不理她,一面抚摸着自己手臂,一面把那个秘密说了出来:
那是十万遍大悲咒,缝在布袋里,挂在我的胸前。
念大悲咒的人,叫做广才爹。
广才爹是我外婆家里的长工,高个子,瘦长脸孔,牙齿漆黑的,老爱喝又浓又
苦的茶汁,有时候,他驮着我上山玩去,在半途中,他突然会停下来说:“喊我一
声爸爸,阿青。”
“不!”我倔强地反抗。
他故意吓唬我:“不喊就把你掉下山去。”
我哭了, 两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于是他回过头来,眼泪汪汪的安慰我道:
“别哭呀,不喊就得了。”
那时我反觉过意不去,把脸孔紧紧贴在他的耳朵上,喊他一声:“广才爹!”
他应声:“哦。”,抽出手来摸我的脸孔。
我的脸孔像他的女儿,他说了,我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江西人——他,他的
妻子,他的女儿。在他女儿才三岁的时候,他突然发觉妻的不贞,于是他便发疯似
的奔离了家乡,加入军队,永远不曾回去过。后来他随着军队打了多次仗,当排长,
但是他恨女人的心,却越来越盛。每当他们军队败退下来的时候,人家抢劫,他总
是奸淫妇女。而且每次奸淫了妇女以后,他总要高喊着妻的名字,咒骂她,最后才
发出胜利的狞笑,狂奔而去。
有一次,他随众败退到某村庄,村庄上的妇女都逃光了,只有一个少女,因为
老母卧病在床,不忍离去,给他找了出来。她颤抖着,向他苦苦哀求,跪在地上不
肯起身。妻的印象浮在他脑际,他像野兽一般,竟把她扯近身来。那个不幸的少女
知道哀求无用了,便噙泪请求他同到后房去,别惊动她的病母,他不听,她猛撞他
的胸,病母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想帮同女儿扑去他,但是力不从心,她老人家终于跌
倒在地上死了,那个少女随着也昏了过去。这时候,他的良心,才发现了,他像斗
败了的公鸡般,独自落荒而走。走了不知多少路,不知多少时候,来到一个寺院中。
庄严的佛像矗立在他的面前,他感到罪恶的恐怖,于是便跪在佛前忏悔起来。后来
这个寺院里的老和尚出来了,他便求他剃度,老和尚不答应,只叫他在院中暂住,
每天教他念大悲咒消灾远祸。
后来,老和尚见他诚心悔过,便叫他正式做个打杂的。这样又过了十几年,老
和尚死了,新住持见他年迈力衰,便把他荐到我外婆家里。我外婆是个顶慈祥的老
太太,也是这院里的施主,广才爹到她家后说是做长工,其实是长不做工,直到我
母亲把我寄养到外婆家里,广才爹才正式有了工作,便是做我的男保姆。他替我把
尿,揩鼻涕,驮着上山玩,什么都来,有时候我顽皮起来,把他累极了,他也不动
火,仍旧喘着气替我干这样,干那样的,就是我外婆过意不去,叫他别太辛苦时,
他也摇摇头,不愿使我失望。
有一次,外婆问他道:“你也有女儿吗?”
他点点头,说道:“面孔同阿青很相像。”
“你很想念她吧?”外婆问。
他又点点头,眼泪直流下来。
外婆也恻隐起来,说道:“你若想念女儿,我看你还是回家去一趟吧。钱,我
给你就是。”
这次他却连连摇头了,面色惨变。
外婆以为他不愿回去的原因,是恨他的妻子,于是又劝他只要把女儿接出来这
里同住,不必理睬他的妻子。他听了还是摇头,多说几遍,他便抱起我来脸偎着脸,
眼泪纷纷掉在我的颊上。外婆见他这种情形,知道他有隐痛,也就不再提了。
后来,我也知道这件事了。在他正驮着我上山的时候,我忽然对他说道:“广
才爹,你有女孩儿,带来与我一块玩吧!”
他怔了一怔,两脚停住了,半晌,才呜咽说道:“她已经死了!”
“死了?”我诧异地问:“几时死的?”
“我出来从军时就把她弄……弄死的。”他的声音简直是嘶哑的了。
我吓得直发抖,又不放催他放我下来,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幽幽地问:“你
怎么把…把她弄死的呢?”
他的声音也抖起来了,他期期艾艾地说:“我……我怕她留在家里吃苦,又怕
……怕她大起来像妈妈,因此……因此我便哄她上山,把…把她从山……上掉……
掉下去了。”
我的恐怖达到了顶点,广才爹在我心目中已经像妖魔一般,我怕他马上会吃掉
我。于是我战战兢兢的问道:“你不会把我也掉下去吧,广才爹?”
“不会,你别怕。”他的声音马上变得很柔和,很慈祥的了,一面拍出手来摸
我的脸孔。
但是我用力把他的手推了开去。
他似乎大出意外,把我放下地来,脸对着脸,两眼直瞪瞪的。我怕极了,视线
逃避开去,看自己的脚。于是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又要驮我起来。我不要他驮,径
自踉跄着下山而去。他看见连忙跟了我下来,每当我脚步不稳时,他总想来搀扶,
却又不敢动手。
我们一路上都不曾谈话。几次我偷偷地瞧着他的脸孔,他的脸孔是苍白的,眼
睛直瞪瞪地骇怕煞人。从此以后我见了他便躲避开去,他也越趄着不敢走近我,我
们两人一天天疏远起来。几次我偷眼瞧他,我只觉得他是渐渐的苍白了,瘦削了,
眼光滞钝而且干涩。
不久,我给母亲领回家去,上学读书,广才爹的消息使断绝了。因为我的外婆
自己不会写信,请人写了只不过寥寥几句,内容无非是阖家平安,可勿挂念之类,
哪里会特别提到广才爹呢。
但是我却愈来愈想念广才爹了,我想起他的瘦长的脸孔,漆黑的牙齿,喝浓茶
时啧啧有味的声音,驮我上山时唬吓我安慰我的语句,以及脸贴脸时的慈祥温和的
光景…想起了这些,我只会淌眼泪。而且,我的心里还有个新发现,我开始怀疑广
才爹对我所说掉下女儿的事情,一定是假的,也许他是故意吓唬我,我一时给他骗
信了,害怕起来,从此处处躲避他,这使他多么的失望呀。想到这里,我真恨不得
飞到外婆家里,向广才爹道歉才好。
我对母亲说要到外婆家里去看广才爹,母亲不答应,吩咐我且待放了假再说。
我又央求她先替我写封信去,她含糊答应了,终于没有动笔。
有一天,母亲忽然对我说道:“阿青,你下月考完了,到外婆家里去看看广才
爹吧。”说时,她的面容很惨淡,我的心里忽然起了个恐怖,我嗫嚅着问:“广才
爹没……没有什么事吧?”
半晌,我的母亲才低声回答道:“没有。”她的眼睛望着别处。
这次考试我的成绩很坏,因为我的心早已飞到外婆家里去了。好容易到了考毕
的第二天,我乘小划子到了那边,一进门,我便急不及待的连喊:“广才爹!广才
爹!”
没有人答应。
“广才爹!广才爹!”我又喊,心中有些恐怖。
“哦。”有人答应了,但是声音不对。
“广才爹——”我的恐怖更利害了,几乎哭了出来。
“宝贝,我来了!”答应的人走出来。
那人是外婆,她的手里拿着只黄布袋儿。
“他呢?”
“他…她把这个念好的东西送给你。”外婆说着,把黄布袋儿挂在我胸前。
“他呢?”
“他…他念的是大悲咒儿。”外婆的嘴唇颤抖得利害。
我吓住了,良久良久,才鼓起最后的勇气问上这一句:
“我说,他,广才爹——人呢?”
“人已经死了。”外婆的眼泪直淌下来。
我没有眼泪,只张大了嘴巴想哭。
外婆却不注意我,只自管自的说下去:“他近来变了样子——不,在你回去前
几天就变了的。你去了,他一句话也不说,每天直瞪眼,后来,他一个人整天到晚
独自念念有词,念的是大悲咒,后来他的身体愈来愈坏了,但是他还念,而且念得
更起劲,夜梦中他常常喊着你名字,因此我便请人写了封信给你母亲,叫你来看他
一趟。现在,你来了,他可看不见你了。在他死前几天,夜里也念着大悲咒,我叫
他别太累了,他摇摇头,说要念足十万遍,送阿青。临终的时候,他说,念足了,
叫她来拿吧。接着就唤起你的名字来,又唤了个不知什么名字,那时他的舌头已经
硬了,我们也听不清他唤的是谁……”
“是他的女儿。”我突然说了出来。
我说完了这项秘密以后,淑又问了:“那末,现在这大悲咒,你刚才不是说…
…”
“是的,”我黯然回答:“今年春天里我的女儿死了,我把她埋在广才爹坟旁,
使他们大家有个依靠。那只大悲咒袋儿我就把它挂在她胸前,好让广才爹见了认识
她,他们祖孙两个永远脸偎着脸相亲在天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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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 夏 夜 之 梦
当树叶子由浅绿变成了深绿的颜色,在黄昏的急雨之后发着醉人的浓郁的香气,
苍蓝的天空上漂逝着被清风追逐的白云,白云刚逝去以后便闪耀出粒粒的繁星的时
候,我便有一个感觉:这是仲夏夜了。
仲夏夜是一个美的而带着梦一样的神色的时期。在这样一个像梦一样的时期中,
人们也容易想忆起梦一样的事情。
那一年,在一个仲夏的日了,我和我的朋友青芝住在有名的吴淞海滨上的一个
小房子里。一个构造得极其简单的,渔人的住宅。
我们到那里来的目的是消夏,所以我们并不很注意房子的内观,我们所需要的
只是海水,海边的太阳与树林里的树叶子香与海水混合的空气。
自从到那里起,我们每天总花一大半的时间在海边跟树林里,或是靠我们小房
子不远的海滨旅馆里。这旅馆是当时吴淞的一个有名的现代化的小旅馆,里面精致
而舒适;有都市旅馆的方便而没有那样嘈杂。那个旅馆建筑在海的对面,从窗子里
边可以看见绿色的海水。住在这个旅馆中的客人不多,大概只是几个大学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