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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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佳的心一沉,又痛楚地紧缩了。玉婷已然是形销骨立,如同秋风中簌簌抖颤
的枯枝。“玉婷!”霍佳凄切地叫一声,抢上前扶住她。玉婷拉过霍佳的手,握住,
头便俯在她的肩上,低微地辍泣了,霍佳也潸然泪下。
午夜时分,公共汽车早已停运,出租车也都被先出站的人叫走了。省肿瘤医院
要走好远好远的路,这可怎么办?“咱们等等,”霍佳安慰道,“出租车很快就会
回来的。”
初夏的夜风依然很凉,空气中飘浮着紫丁香的芬芳。玉婷深深地嗅着故乡这令
人沉醉的花香,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冷,她的身子不停地瑟缩着。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省肿瘤医院。”“太远了。不拉。”
又一辆停住,“不顺路,对不起!”
霍佳有些焦急了:“喂,同志!”她紧赶几步,想说服司机,可司机摆摆手,
车急驰而去。可是霍佳这一喊,倒有一辆米黄色出租车看样子本想开走的,一下刹
住了。
“同志,上哪儿?”司机探出头,灯光里显出宽宽的脸盘和寸长的一圈络腮胡
子。
“省肿瘤医院。”
“上车吧。”
“谢谢!谢谢!”霍佳和周刚扶着玉婷,吃力地坐进去。司机发动了引擎。
“等……等等。”玉婷忽然低微地叫。
霍佳、周刚和司机都怔住了。周刚揽住她瘦削的肩膀,“玉婷,你……”他温
柔地问。
“我想到……” 玉婷的声音暗哑而微弱,“想到道里区……中国4道街……看
看。”
周刚二时没明白,“4道街?”
“霍姐……让我……去吧。”玉婷微喘着,仿佛在乞求。
霍佳的心掠过不祥的阴影。玉婷这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最后一次去看
看自己当年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屋啊!应当让她去看看……可天已经这样晚了……霍
佳在犹豫。
“我……想去看看……”玉婷双目半阖,声音微弱得像在呻吟。
司机默默地听着这一切,用打火机燃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把车上
的倒视镜正了正,一双锐利的眼睛从镜中瞅了瞅霍佳,又瞅了瞅玉婷。
“还是去医院! ”霍佳下了决心。去4道街会使玉婷更加伤感的,“玉婷,等
你身体稍好些时……”
“不。还是现在……以后,我不会,不会……”她的声音哽咽了。
“玉婷,冷静些。时间太晚了……”周刚劝道。
“不……”
“先去哪儿?”司机忽然轻声问,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我不着急,反正
没别的客人……”
“4道街……”玉婷执拗地说。
“去谁家?”
“哦……不,不去谁家……在门口……停停就可以……”玉婷的声音好凄楚。
霍佳、周刚竟一时插不上话了。
“不。”霍佳决定了,“还是去医院。走吧。”
车开动了。长街上阒无人迹,路灯珍珠。司机不再吭声了,可车却开得好慢。
到了医院门口,司机抢先跳下车,替霍佳他们打开车门,然后注意地一一看着
他们下了车。霍佳掏出钱,刚要算账。“不忙,我回去也是空跑。”司机连连摆手,
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是还得回去吗?”
“好,那就谢谢了。”霍佳点点头。她注意地瞧瞧司机,在他靠在车上点烟的
那一瞬间,她愕然发现,他的两臂好长啊!
长臂哥?!
霍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玉婷软软地靠在周刚
肩膀上,已疲惫得不行。霍佳不好多问,急忙扶着玉婷进了医院。等一切都安顿好,
已是凌晨2时许。周刚留在那儿陪玉婷,霍佳便告辞了。
车在宽阔而寂静的柏油路上沙沙行进,很慢很慢。
“去哪儿?”开出很远,司机才想起问。
“4道街××号。”霍佳清晰地回答。
车猛地刹住。两人都沉默着。良久,司机才慢吞吞地问:“你好像不住那儿吧?”
“是的。我是替刚才那位病人去看看那地方。她小时候住那儿,后来因为某种
原因,她离开了……”
“病人是从伊春来的?”
“是。”
“是叫傅玉婷吗?”
“是。”
车又缓缓行进了,速度渐渐加快,后来简直就像飞似的,风驰电掣地冲过沉沉
夜幕,冲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在4道街××号院门口戛然而止。两人都没动。
“你是她什么人?”他突然问,声音暗哑沉涩,“她在哈尔滨好像没什么亲戚
……”
“是朋友,我们一同住过院。”霍佳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王家
二小,‘长臂哥’……”
他用沉默肯定了霍佳的猜测。
“她什么病?”
“晚期肝癌。顶多还有几个月。”
长臂哥把头俯在方向盘上,久久无语。“我还想更多地知道点玉婷的情况。”
他抬起头,眼睛湿湿的,“明天下午两点,在马迭尔咖啡厅见。行吗?”
“好。”霍佳同意了,“结账吧。”
长臂哥长叹一口气:“这账,不好结呀!……”
第二天,两人准时见面了。长臂哥要了酒、菜。整个一个小时,他把自己埋在
烟雾里。他痛苦地忏悔了,忏悔了终生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他叙述的和玉婷讲给
霍佳的,就像两个学生复述同一篇名著一样,一个情节都不差。霍佳深深地惋叹了。
她告诉他玉婷到伊春后的情况,告诉他这许多年来玉婷生活得挺好,也挺苦。但玉
婷心灵深处的创伤似乎一直没能平复,否则,她或许不会刚刚人到中年就患上了这
样的重病,生活把她拖垮了,轧碎了……
王国明像孩子似地悲泣了。他用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揩着泪。他悲怆地说:“当
时,我真蠢!我啥也不懂!”他垂着头,手指痉挛地抓住蓬乱的头发,“就因为一
篇日记,仅仅是一篇日记!其实,在江北太阳岛,我们端午节踏青时,她说她爱我
的!她说过的!她是多么纯洁美好的姑娘啊!可是就因为那篇日记,我把什么都抛
弃了!……她走了,我知道她是因为我走的。我也狠痛苦。我草草结了婚,父母从
农村给我找了个媳妇。这两年我觉得在工厂干得没劲,就开上了个体出租车,多挣
点钱呗。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是我把玉婷毁了!什么都不能挽回了!这辈子我
还不清欠玉婷的债了……我对不起玉婷,对不起她啊!……”
王国明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使劲压抑着自己,可阔大的胸腔仍然发出可怕的冲
动的呜咽声。“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吗?我能……去看看她吗?”
“不。她什么都不需要。”霍佳戚然摇头,“或许,让她安静些更好。”
他醉了。他扔下几张10元的票子,站起身,晃荡着长长的胳膊,踉踉跄跄走出
餐厅。那宽厚的脊背微屈着,仿佛有什么无形的重负压得他伸不直身子……
那以后,王国明几次开车到医院找到玉婷的病室。透过门玻璃,看到玉婷清灌
的病容,泪水便一次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默然伫立着。他多渴望像周刚那样,为
玉婷端水送药,喂汤喂饭,俯身坐在她身边,直望着那双清澈安详的大眼睛,同她
温柔地低语……可他没权利这样做,没权利。如同他此刻只能站在门外一样,他永
远是门外人了。
他热泪横流,他知道自己注定要为此痛悔终生。
白色的病室,白色的病床,白色的被单,同样苍白的脸庞。
连续好几天,玉婷一直处于半昏厥状态,医生已经表示无能为力了。这一天,
玉婷终于醒转来,甚至觉得精神好了许多,霍佳明白,这或许就是最后的时刻了。
这会儿周刚带着从部队赶回来的儿子上街去买些食品,只有霍佳留在她身边。
玉婷又断断续续谈起了骆涛,长臂哥,那第一把伞,第二把伞……几年来,只
要玉婷和霍佳单独在一起,这就是永恒的惟一的主题。东方女性的心灵只有在这种
时候才能像云朵般舒展,透窗而进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许久不见的微笑,一种极
安详极平和的微笑,浮现在她的唇边,照耀着她美丽的灵魂和大理石般雪白的前额。
“真奇怪。我一生的爱怎么总和伞联系在一块儿……山坡上的伞,马路上的伞,
林子里的伞……或许我的命太苦,上帝可怜我,便总给我一把伞让我避避风雨吧…
…”
“我的不幸在于我的怯懦。”她的嘴唇弯曲了,微微有些颤抖,“后来我才明
白,只要不伤害别人,你就应该勇敢地去追求那些美好的东西。即使幻灭了,也安
静了,总比后来感叹‘悔之晚矣’要好得多……”
“爱情的委屈就在于它太像水。”她凝眸望着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语,“而
生活就像一个罐子。罐子是什么样子,爱情装在里面就得委屈成什么样子……”
“想想这一生,我真累。”她幽幽地低语,仿佛断断续续的梦吃,又仿佛哲人
面对暮色的沉思,“我懂了,生活就是这样不公平。对男人时常不公平;对女人呢,
总是不公平……”
“不要说这些了。”霍佳劝慰道,她决定无论怎样,要在玉婷弥留之际满足和
了却她的一切心愿,“我找到了骆涛,也找到了长臂哥,他们都想来看看你……”
“骆涛,长臂哥,”玉婷喃喃着,眼角渐渐溢出泪花。“不,不要唐突人家…
…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唔,告诉你吧,”霍佳泪水盈盈地说,“那天你和周刚出火车站,就是那个
长臂哥……”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玉婷的唇边现出凄楚的微笑,“他怎么开上车啦?我
因为他走的……他又把我接回来了……可,我又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不!玉婷,你不要这样说!你会好的!……”霍佳低声叫着,泪水夺眶而出。
玉婷摇摇头,右手缓缓抬起,从枕下摸出一个紫红色小首饰盒。“你替我保存
吧……告诉他,我永远记着他,感谢他……他给我留下那么美好的记忆……”
霍佳小心地打开小盒。她震惊了。一枚闪闪发光的水钻石胸饰,一封叠得方方
正正的信。哦,是骆涛写给她的那封信!
“胸饰是我的,信我一直保存着……”
“你一直带在身边吗?”霍佳惊问。
玉婷点点头。
“老周知道吗?”
玉婷摇头。
“他,会原谅我的……”半晌,她说。
1986年9月13日,玉婷的脉搏渐跳渐弱,她又一次昏厥过去。
“玉婷!”“玉婷!”周刚、霍佳在悲唤。“妈妈!妈妈!”儿子小军在哭喊。
玉婷缓缓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目光竟是那么温柔清澄,瞅瞅儿子、丈夫和
霍佳,她微微笑了。稍顷,她又吃力地侧转过头,瞧了瞧病室的门口,眼光是那样
迷茫。门打开着,那儿没人。
霍佳明白了,周刚仿佛也猜到了。“玉婷,你要见谁?”“说吧,你要见谁,
我们去找……”
“不……不要,”玉婷阖上眼睛,微微摇头,眼角挂着泪珠,“我……只要你
在……你在,抱住我……我……”
周刚伸出双臂,把妻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霍佳和小军也泣不成声。
“我……要去了……哦,伞……”喃喃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