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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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哪个结婚?”儿子问。
焦英苹楞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说:“当然是同你爸爸!”
霍沧粟兴奋不已。他跟着父母亲参加过一些婚礼,深知结婚是好事,婚礼很好玩。所以
他纠集了一队小孩子,在初春正午的温暖阳光之下,在宿舍区的坝子里,排着队,吹着喇叭
摇着旗,像被检阅的士兵那样有节奏地高呼“我爸爸妈妈要结婚了”。
可以想见此事成为笑柄。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总之在一般人心中,霍沧粟是个缺心眼的孩子。说得好听的,称
他“汉大心直”,说得不好听的,问“这孩子是不是抽过脊髓”(过去认为抽脊髓以检查脑
部病变会导致痴呆)。
但是霍沧粟挨了那一耳光之后,人就彻底地变了。
当时是:听见有一群人很亲热地招呼母亲,叫焦什么的。母亲拽了他匆匆离开后,他还
听见背后的人在说“这明明是焦英苹嘛”。
他感到很奇怪。所以在拐上小路后他忍不住问道:“妈妈,你叫什么名字?”
母亲开始没有理他。但他问个没完。他仰着头,死死盯着母亲。母亲脸孔惨白,一言不
发。他有些惊讶:母亲完全不似平常的模样了……他禁不住扯开嗓子大叫“妈妈……”
母亲突然就抽了他一耳光。
他从未挨过母亲的打,而且这一耳光力量也不重,他似乎也没怎么感到疼痛,只是嗡的
一声,头就晕起来,闭了嘴,呆呆地跟着母亲走。突然就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这样就病了一个时期,发烧,住院……迷迷糊糊,对什么印象都不深,只对护士手中粗
大的针管和长长的针头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后来就是休学,留级。现为总工程师的他当年曾是留级生。
病好以后,霍沧粟就一直消瘦--至今如此;性格由极度外向变为极度内向。孤僻,不
与相熟的孩子玩耍,同陌生的成人倒可呆得亲近。有一次独自在长江边上玩耍,看见纤夫们
吆吆喝喝地过来了,便十分稀奇地跟了走,一直走了几十里。纤夫们发现后天色已晚,便将
他叫到船上,给他饭吃,哄他玩。他很快活,竟然不想回去。因此也不说家在哪里,父母是
谁。纤夫们无法,留了他两天,终是托下行的船将他捎回原地。
奇怪的是似乎智慧突然开启。作业不问人,一无错误;考试轻而易举可获满分。初初老
师甚至怀疑他抄袭或做假,后反复考查证明决无问题。
结果是,留级生又成了跳级生,还是回到自己那个年级。
而且六年级时,参加全区小学生作文和算术比赛,均获第一名。区委书记亲自给他戴上
鲜花并照了相。像片至今犹存。
在他进入青春发育期时,正赶上共和国最饥饿的阶段。饥饿的霍沧粟居然成功地从食堂
细水长流地偷食品达两年之久。
八岁以前的霍沧粟,恋母情结很重,每晚必偎着母亲睡,而且有意无意地要将父母隔
开。
他挨打生病以后,焦英苹内疚,对儿子疼爱有加。对于母爱,儿子坦然承受,对母亲的
感情依然很深,但在形式上,一反以往,不再恋母。
然而出现另一种情形,就是反对母亲同别的男子接触。
当然不会公开宣布,但只要有男子同母亲说话,不出两分钟,霍沧粟就会突然出现,用
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盯着人家。有时盯得人家草草说完,仓皇逃走。
这对母亲有一定特殊性质的工作当然不好,父母多次告诫,劝说,每次他都点头答应,
但情形没有改变。
慢慢地,便有同事开玩笑,说他是“父亲派来的密探”。
这样,男同事便不大敢来霍家。于是有时焦英苹只好去别人家。若是在晚上,她一出
门,儿子便悄悄跟着,作业也不做了。像跟脚的小狗,让人无计可施。
有一次,有上级领导要在晚饭后来访。父母商量后,买了两张电影票。晚饭后父子俩去
看电影。
电影放到一半,霍沧粟起身离座,父亲以为他上厕所,也未在意。但久等不回,始觉不
妙,去找,到处不见人,只好赶回去。
领导已经被吓跑了。
其时霍沧粟个子已像大人。这么大个人突然闯进来,搬根凳子一屁股坐在母亲同客人之
间,一声不吭两边盯着,的确是怪吓人的。幸好那位领导是宽广豁达之人,只是悄悄问了句
“孩子是不是病了”。焦英苹只好含混地“唔”了一阵。
这种情形,直持续到“文革”之前。
“文革”中,针纺公司大院内一度“大字报闹鬼”。
有一些大字报,夜里还好好的,早上人们上班一看,一片模糊。
开始有人说,昨天夜里下了雨。
但慢慢感到不对劲儿。譬如人们互相证实:昨天夜里没有下雨。肯定没有下雨。
譬如--若说是雨,为什么露天的反而好好的,有盖檐的反而给淋花了?
譬如,雨水是往下流的,但仔细观察,发现有些墨迹竟然是往上“走的”。
这个当然被解释为“阶级斗争新动向”。
工作组责令保卫小组整夜值班。
但是监视严密时无事,稍有疏忽便有事。
不小一片大字报区,要一整夜不眨眼地盯着,谈何容易!
于是请了公安人员来协助侦破。
经过大量的分析,发现:虽然每次被弄花的大字报针对的人不相同,但有一个人的总在
其列:乔芸斌--焦英苹。
于是故意又写了焦英苹的大字报,却贴在不怎么暴露之处,以吸引破坏者。同时设下埋
伏。
这样,就抓住了霍沧粟。
人们都很惊讶。一是这少年竟然使用了科学手段:他自己配制了一种化学药水,可以退
掉墨迹;自制了一把竹木的喷枪。
经过长时间的审讯,事实上还用了刑,霍沧粟承认了“故意弄坏写我妈的大字报,为了
不让同学看见”。
那些大字报,并没有多少指责焦英苹的工作,多数都是“揭露”她“同美国侵略者乱搞
男女关系”。
二是儿子来替母亲撕掉大字报,在当时还无前例;保护母亲至此,也使有的人动了恻隐
之心,并未将霍沧粟怎么样,让他写了检讨书,放走了他。
只是那位保卫科长--也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也许因为失职挨了批评,也许他天性有
些恶劣,他在将霍沧粟押出公司大院时很恶毒地对他说:
“老子们就是要再写大字报,让全世界都晓得美国兵×了你妈!你妈被洋大锤子×了
的!你不服气,有本事多×几个美国女人,给你妈搞回来。”
后来,同学们终于也知道了他的母亲被美国人那个了。他们没说什么,但那种眼神使他
没有再去学校。
直到两年多以后他下乡插队。
而且当时下了一种永世的决心:搞美国女人,报仇。
霍沧粟插队,在川东北的达县。
有两点,让他的同学吃不透。
一是他不同任何人在一组,就是说,得一个人呆在一个生产队。这在当时,至少在六九
初走的头批知青中,全区只有他这一例。
其时母亲已死去两年多。人们对她已经淡忘。
二是他本是分在距县城近、又较平坦富裕的杨柳区,呆了一个月后,却主动调到又穷又
远的碑庙区去了。碑庙山之大之深,有人开玩笑说“这地方,亡了国都没人知道”。
为此还给县安置办的人送烟、酒。安置办的人问他调去那里的理由。他说那里好采集中
草药。而他懂一点中医药,准备给贫下中农治病。
问他碑庙地方都有些什么中草药,他一气答上来二十多种。县安置办的同县医药公司联
系后,证明他的回答无误。
这样,他就去了碑庙。县里还发了简报表扬他。
其实他去那里是为了学英语。
原来他偶然从茶馆里听说,碑庙区医院里有个葛姓老头,现专管收挂号费,解放前却是
国民党的中校医官,而且曾留学美国。
他暗中将此事落实后,便决定拜葛老头为师。
不愿同别人同呆一队,自然也是为了保密。那年头,被人知道了自学英语必将大祸临
头。
当然不能说做为一个小青年的霍沧粟有超乎寻常的远见,能预见到二十年后的中国的改
革开放。但是,要想向美国人复仇,不懂英语是不行的,这个简单而深刻的道理他心明如
镜。
他到挂号室外端详葛老头。
这人五十多岁,清瘦,苍白,无一根胡须的脸孔异常洁净,似乎每一根皱纹里都经过了
刷洗,使人想起清宫里的太监。然而眼睛却很有神。虽说待人很客气,或许还因为自己的
“历史问题”不得不有此谦卑之态,但曾为上等人的那种骨子深处的自尊自傲还是可以窥见
的。
霍沧粟打听到,葛老头家住离此地三十多里的共祥沟;每周末他踏黑回家,星期一一大
早来上班。
就是说,一周有五个夜晚,葛老头独自在医院阁楼上的寝室里打发时光,只有远处的蛙
鸣陪伴着他。
太好了。
于是在某一个晚上,霍沧粟叩开了那阁楼上的房门。
葛老头迎进这提着两只腌鸡的不速之客,一脸的迷惘。
待知道是重庆知青,便立刻让座。
霍沧粟奉上腌鸡,说:“这是我自己喂的鸡,自己学着腌制的。知道葛老师是留学美国
的名医,特来表示敬意。”
(其实鸡是偷社员的--用钓鱼的方式钓的。)
这不知怎的就渲染出一种氛围,似乎新上任的父母官拜当地名流。
所以葛老头没有正面否认那段特殊的功史,对于腌鸡也未坚辞,只是有一种忘年交之
感。
但当这气度不凡的小伙子拉近了椅子,慢慢地,轻声因而略显神秘地请求“以后想跟着
葛老师学习英语”时,老头吓了一大跳,揿了开关似的脸一沉。
“不行。我早忘光了。”
“怎么会呢?葛老师在美国学医六年,行医五年,是为了抗日才回到祖国的。一辈子也
不可能忘了。”
“你……谁告诉你的?”
“叫我来向你学习的人。否则,我何苦调到碑庙来?”
葛老头一时目光灼灼,但顷刻熄灭。“就算没有忘光,也不敢干这种……犯法的事。”
“可以不让人知道。”
葛老头苦笑一下,缓缓地,不停地摇着他那黄杨木雕似的小脑袋。半晌,他说:“你学
这个干什么?没有用了嘛。”
“我还年轻,有没有用还很难说。”
“你为什么不学一样别的呢?”
一阵沉默后,霍沧粟说:“是我母亲叫我学这个的。”
“噢,”葛老头抬起眼睛,“她是干什么的?”
“她已经去世了。”霍沧粟淡淡地说。
“噢,对不起!”葛老头一楞。他想这是个孝子,在执行母亲的遗嘱。“实在对不起
呀!我无能为力。这样吧,你可以拜另外的人为师,譬如碑庙中学……”他一连推荐了两三
个人。霍沧粟摇摇头。“他们不可能有真正的美式口语……请葛老师考虑一段时间,我耐心
地等着。”说完告辞。
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