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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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继昌很高兴,叫了声“焦英苹”便小跑过去。
被叫“焦英苹”的女子楞了一下,茫然地扫了一眼,牵起孩子就走。
林、齐都赶到她跟前。林说:“哎!焦英苹!同班同学都不认了?”
对方不停步,也不扭头,生气是说:“讲不讲道理?我不姓焦!”
这时那几位同事在后面笑起来。林感到了难堪,就赌气地说:“何必嘛!我又没得罪
你!”
但那女子不做任何理会,拽着孩子,避瘟似地拐进一条小路。听得见孩子嚷着:“走哪
去嘛?妈妈,走哪去嘛?”
眨个眼就不见了人影,跟撞见了鬼似的。这里夫妇俩面面相觑,疑心重重,不由嘀咕-
-突然就想了起来:
“徐案”以后,真正见不得人的是焦英苹。
一个是,相当多的人根本不相信她“跑脱了”,认为她也是被“那个”了的。
那几天她根本不愿出寝室。但,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女舍,也有男生溜上来看她“长得什
么样子”。更有甚者,连在“官茅厕”里挑粪的粪夫,也要来看“美国兵究竟搞了哪个婆
娘”。
“美国大兵如狼似虎,她哪里跑得脱?”
“那是兵营,哨兵是吃素的吗?”
“衣服都撕烂了嘛!”
为了这个,学校里终于起一场相当规模的械斗。一方是焦英苹的同班男生,另一方是嚼
舌头的外班男女。五人重伤,数十人轻伤。校方为此敦促焦英苹“较长时间离开学校”。那
种劝其自动退学的意思,昭然若揭。
另一个是,“母狗不摆尾,公狗不爬背”;有人公开说她们“就是去卖淫的”。另有客
气一点的,说“想找个美国如意郎君托付终身,别人却只将你当鸡看”。
焦英苹也不敢回家,只能缩在自己的床上,在蚊帐中器泣。反复说:“我没有!我没
有!我可以去检查!”
后来居然形成一项协议,即由校方派人同她去医院验明处女正身,“以平息舆论”。
焦英苹由是停止了哭泣,很是自信的样子。
但此项协议遭到了女权主义者的抗议和反对。正阳女协贴出大标语,称此举是“企图从
精神上强奸全体女性”,“比强暴者更强暴”;称谁要敢送焦英苹去验身,就将“不遗余力
对其究追加猛打,令其身败名裂”云云。
沸沸扬扬,不亦乐乎。
焦英苹突然就失踪了。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同室秦姓女生陪了她一阵,她反复地,梦呓
般的就半句话:“美国人倒没……倒是,倒是。”其含意大家都明白。
她的失踪,让一些人冷静下来,感到了内疚。为此学生会曾如开过一次“徐、焦事件内
部检讨会”。
但这事终究过去;尤其是解放以后,社会发生了根本的、面目全非的变化,许多旧痕便
淡到乌有。
林、齐夫妇说:现在想来,很替焦英苹心酸--她实际上是被自己的同胞逼得走投无
路。“最近,回首往事”,齐女士说,“感到我们这个民族,自己人待自己怎么总是那么苛
刻,那凶狠呢?”
林继昌说:“焦英苹外表平常,无什么明显特征,但说我们夫妇二人一齐错认了,也
太,太那个了吧?后来我们分析,她是躲到城外隐居,很可能还改换了姓名……解放初的重
庆城,只有现今的若干分之一,南泉外的马家镇,简直都不算重庆了……”
在焦英苹失踪以后,来自各方面的消息慢慢合人们相信,她的确是“跑脱了的”。为此
还将一个美军士兵狠狠咬了一口。卫兵本想阻拦,但看她疯了一般,便惊愕地让开了。
慢慢听出来,林、齐夫妇大约也是当年的“过激议论者”,现在怀着久远的歉疚,希望
能够……至少了解了解焦英苹后来的情形。
送走客人后,单延昭说:“这个焦英苹即使还活着,要找到也相当困难。解放初建立户
籍新体系的时候,不可能科学和准确。某人,大家都说他是谁,他就是谁……”
武耀说:“焦英苹同‘五·二三’事件,可不可能有关系?”
单延昭说:“找不到这个焦英苹,一切推测都是空话。”
三个各各向后仰倒。大海捞针的无奈弥漫开来。
大律师忽然大笑失声。两个朋友紧张起来。
过了阵,大律师擦着嘴角说:“我们需要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
次日,《渝洲唱晚》登出一则启事--征求“文革”中的“身份落实事件”。
启事说:“……为了大致弄清‘文革’中女性因政治原因而遭受的打击和挫折的数量与
程度,给解放以来的妇女解放运动的概况做出较准确的总结……”云云。
给人的感觉是:在组织一个“文章系列”,用简省的方式收集史料。
自然,“付给信息费××元”,“同一事件,取第一报告者,以邮戳为准”,诸如此
类。
一周以后。
第四十五封来信写道--
“我巴县针纺公司,原来的财务科长乔芸斌,女,当时不到四十岁。‘文革’中空然有
一天,出了一张大字报,题目叫乔科长你真的姓乔吗?大字报说她是美蒋潜伏特务,真名焦
英苹……”
落款“巴县针纺公司一退休职工”。
武耀兴奋不能自已,未及看完便拨电话。
所获“乔芸斌--焦英苹”有关情况如下。
一,“文革”开始,乔芸斌任财务科长已数年。她为人不太会变通,所以机会来了自然
有人要整她。
二,针对她的第一张大字报是谁写的,至今不知道;但当时刚刚进驻公司的工作组正在
无法“打开缺口”,便立刻抓住这事,成立了专案小组。
三,乔芸斌很快就承认了自己确系焦英苹;虽然为此非常的屈辱,但认为自己的改名换
姓,系“美帝国主义所犯罪行所致”,没有什么政治阴谋,只为顾全个人名节。但在那个凡
事都说不清的年代,她这个解释根本不起作用。
四,接下来就是:确定她已被强奸。工作组长在会上说“她怎么可能没被强奸”。为此
还召开大会,不知从哪里请来了几位“解放前的见证人”,回忆美军在陪都的暴行。
几位见证人都是朴实的老工人,他们的发言也非虚诓。四十年代,美军吉普车在街头巡
逡,见到漂亮女子,便悄悄靠近,突然将人抢上车,一溜烟开跑,这种事很多。蒋政权要靠
人害给钱给枪打共产党,所以根本不可能认真追究。这类事情民愤很大,市民见到美军吉普
就躲……
焦英苹承认那都是事实,但说“这并不能证明我的受害”。
于是又招来更多的大字报,有说“为个人名誉反替侵略者辩护”的,有说她“根本立场
是亲美的”……不胜枚举。
工作组反复给她做工作,要她“为了打击帝、修、反的千秋大业,勇敢地承认自己的受
害,并站出来揭发和声讨”。
对此她沉默了几天后,说你们去问我爱人吧。
五,焦的爱人不是本单位职工。对于这个问题,他非常肯定地说“我们结婚时,她是处
女”。
但,他承认自己并不知乔芸斌其实是焦英苹,“徐案”与她的关系自然也不知道了。就
是说,焦对自己的丈夫还是有“重大隐瞒”的。虽然这种隐瞒可以理解,但仍然是“对组织
和革命群众的欺骗”。
两边的工作组配合起来了。焦的丈夫被隔离,做他的“思想工作”。其间种种不必细
诉,到后来,焦的丈夫虽没有彻底推翻“处女”之说,但宣称“那时自己年轻,缺乏有关知
识,所以对她是否处女没有注意”。
这样一来,焦的“最后挡箭牌”便粉碎了。她突然承认--我的确被美国人强奸。
六,姓名为什么居然改成了?有一个偶然原因。
原来焦在正阳学院读书时,与一柯姓女教师相熟。柯老师是地下党员,焦自然不知。五
一年初,焦在南岸偶然碰见柯老师,躲不掉,只好敷衍。柯老师说她现在巴县(属重庆管,
离市区并不太远)的军管会里,主持妇女工作,很需一批知识女性来任干部……焦灵机一
动,便答应下来。开介绍信时,焦便自书“乔芸斌”三字。柯老师是广西人,还以为是自己
“以往听错了”:当时还说了句:“看看,看看,我还一直以为你姓焦呢!”
“乔芸斌”方正式产生,被共和国户籍承认。
七,焦英苹已于一九六六年底自杀--在禁闭她的那间办公室的吊扇上挂了个绳套。绳
子--说来令人唏嘘,对她本是有防备的,但给她发现了室内捆在断腿藤椅上的一截麻索。
给她写交待材料的信笺上写了这样几个字:“美国人倒没把我把我……倒是……”算是
绝命书吧,其意也很明白。
这绝命书,工作组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对群众宣布,焦英苹死于“对帝国主义侵略者
的仇恨和屈辱”,“她的死,不是孤立的,有深刻的历史原因”,云云。
八,焦英苹的丈夫,对妻子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为她的死痛惜,另一方面,她向他
隐瞒自己的身份及历史近二十年,他有怨恨也很自然。他几年以后另处结了婚。现已去世两
年。
“这位丈夫姓什么?”大律师问。
“姓霍。”
三位朋友相视一瞬间。
“焦英苹是不是有个儿子?”
“有,她死的时候,那孩子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从来不招呼人,也不说话。”
霍沧粟是焦英苹的独生子。
于情理上推测--
霍沧粟认母亲受辱,这桩仇恨积了几十年,在外国人大量进入中国时找到了复仇机会。
早年,母亲被美国人强暴,现在女儿又被美国人欺骗和玩弄(他这样看待戴维与小丽的
关系)而将成为牺牲品;恰巧这个戴维的父亲老施鲁德当年同“徐案”有关系,遂促成霍沧
粟杀掉了戴维。
就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三个朋友一齐大笑起来。
想得美。
因为没有--证据。
因为靠分析是不能立案的;靠分析也是不能破案的。
随后便沉默。沉默了很久。
大律师突然问道:“《基都山伯爵》中那个复仇狂,有一点很奇怪--他每杀掉一个仇
人,总要告诉对方缘由。杀了就杀了嘛,何必多此一举?”
武耀奇怪地盯着他。“复仇嘛,当然要让你死个明白!否则怎叫复仇?”
单延昭说:“汉斯豪斯的精神本能说里对于这个有理论上的解释。称追求心理平衡是人
类重要的精神本能……其中有一段谈到如果复仇结果不能晓示仇人以使仇人同时遭受心理打
击,复仇者的心理平衡便难以获得。就是说复仇行为与生产行为之间有一重大区别:后者要
获取的是物质效应,前者则主要取精神效应。”
“说得好!”大律师称赞朋友。奥地利心理学家海·冯·汉斯豪斯是弗洛依德的学生,
与另一位学生弗罗姆是学术上的死对头。汉斯豪斯有大量关于人类精神本能的著述,不知何
故一直难以引起中国翻译和出版界的重视。二十年前,尚在山中烧炭的知表大律师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