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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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了就坏了,无非是一把伞,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只要你和周围的人都处
好了,就比什么都好。”女人说。
走的时候,女人一直把他送了很远。他推着自行车,女人跟在后边,俩人慢慢
地穿过了空旷无人的打谷场,沿着一道低缓的山坡向下走去。他注意到女人在他的
后面边走边抹泪,他就说,我是去工作,去挣钱,这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又不是
去坐牢,去发配充军。报纸上和广播里常把我们这种人叫做工人阶级,说我们干的
事情很光荣,很有意义。
“我知道。”女人小声地说。
“南方有一个写诗的人说我们每天不是在挖煤。”他说。
“他说我们每天都在挖掘太阳。”他说。
“这话好听,难怪叫诗。可太阳是挖出来的吗?我就不信太阳是挖出来的。”
女人说。
“说的是,我们矿上的人也都不信。矿长说写文章的人都神神道道的,都多少
有些酸。有一首歌里还说我们是太阳之子,就是说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一会儿说
太阳是我们挖出来的,一会儿又说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不知到底谁对,辈份都说
不清了。”他说。
女人那时对他说了许多性质和意义都十分温软十分妩媚的话,女人在说那些话
的时候已经不再哭了,但仍在不时地用手抹泪。他对女人说,你别哭了,外面有风,
小心把眼睛和脸哭坏了,哭坏了就不好了。
女人听了他的话以后就不哭了,就笑了。
女人拽着他的衣襟说:
“一没事你就回来。”
他说:“一没事我就回来。”
“等下个月,我一发了工资就立即回来。矿上的商店里正在卖一种葱绿色的毛
衣,那里的女人们都穿着那种绿颜色的毛衣,下个月我就给你买回来。”他说。
“我不要,毛衣都挺贵。”女人说。
“我也老了,那种衣服也穿不出去了。”女人说道。
他说,你才有多老,我见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一件鲜红的毛衣,还涂
着白粉和口红,人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你怕什么。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该
怎么办。我知道你喜欢绿颜色的东西和红颜色的东西。
“你去矿上后,记着去问问房子,要是有,我就跟你去。”她说。
“行,我去了以后就问,争取能弄上。”
“你回去吧,家里没锁门。”他对女人说,女人就站住,不再往下送了。
他推着自行车穿过山区里的一些小路,从一片土豆地和萝卜地旁经过。再过几
天,这些土豆和萝卜就都从这里刨出来存放到各家的地窖里了。以前,每逢这几天,
全村的人便都在地里刨土豆,又说又笑,那场面多么热烈,又历历在目。他想到昔
日的那些密集的玉米林都已荡然无存、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后,他的心便有些黯
然失色,十分难受。一个砍柴回来的农民迎面遇上他后,与他说了一句话。后来,
他边走边看到坐在河东的土墙下晒太阳的老人们已经寥寥无几了,许多早先曾经在
那里晒太阳打瞌睡的人都已去世了,山区里再也没有他们蜷曲而粗糙的影子了。
那时候,山区里阳光明媚,草木丰盈,遍野的葵花欣欣向荣,光茫四溅。山区
里大部分的景象仍然一如既往。那时候,他就感到在农业的故事里包含着许多无法
言明的内容。
走了很远,回头去望,见女人还在高高的打谷场上向他眺望。
十二
从山区南面苍茫无边的旧河川里再向南走,有一片灰褐色的矮树林子,这中间
要经过一条河和一片苜蓿地。老赵小的时候,常去那片灰褐色的矮树丛里砍柴,挖
野菜,捉蚂蚱。那时候,山区里的农民也常在那一带劳动,放牧牲畜。后来,有一
年夏天的一个黄昏,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那片灰褐色的矮树丛里上吊死了,以后就再
没有人去那里了。事情过去了很久,那个年轻的女人也早已死去很多年了,但山区
里还是很少有人去那里。
现在,老赵就推着车子来到了这片灰褐色的矮树丛边。还没有进入林子里,他
就仿佛听到了自己童年时代的一些声音,看到了一幅昔日的情景。
那时候的天是那么蓝,以后的很多年似乎再也没有像那样蓝过。那时候他总是
光着一双脚,在赤日炎炎的山区夏日里跑来跑去。那时候他们砍完柴以后就去河里
游水,就骑着牛穿越一些童年的山岗,河水清澈见底,山岗绿草如茵,起伏绵延。
那时候他们总是把一些玉米棒子或萝卜藏进草筐里,上面用一些野菜或猪草掩盖着,
然后便公然地大模大样地从村长和下乡干部的眼皮子底下悠然走过。那时候他们割
完草以后,就去逮蚂蚱,扑蝴蝶,爬上老高老高的树掏鸟蛋,捅马蜂窝,一遍又一
遍地捅,直到成群结队的密集如云的马蜂飞舞在山区里时为止。那时候他们总是架
起火烤麻雀,烧土豆。那时候的夕阳有如胭脂。那时候他们总是在暮色完全宠罩了
山区以后,才大声地说着话,骑着牛回家,土头土脑地吃饭。夜里,躺在炕上,听
着外面的风在一片一片地将一些树剥光,剥得一丝不挂。
那时候的山区像一张安祥古朴的农业图画,画面中的庄稼十分稀疏,蔬菜寥寥
无几。只有一些牲畜和农具徘徊着,出没在农业的四周。
河流从农业的中间缓缓流过。
他怀着一种麻木而不安的心情走进那片灰褐色的矮树林里后,就把自行车放倒
在地上。这个办法是他爹告诉他的,他听过后便记住了,就照办了。在矿上的时候,
他听领导的话,回了家,他就听父母的话,听女人的话,听孩子的话,可是他的话
却谁也不听,没有人听。
林子里显得萧瑟而荒败,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那种郁郁葱葱,那种安详与温情。
许多的树枝上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整座灰褐色的矮树林子就像是一堆破旧而腐朽
的记忆,一座劫后余生的花园的废墟,消失了昔日的豪华与风雅。
他从挎包里掏出那块塑料布以后,便展开了铺到地上。这以后,他就坐在那塑
料布上面低头吸烟,消磨时光。
他并没有回煤矿上去,虽然假期已到,虽然他很想回去工作,但他的父母不让
他回去。两个老人声泪俱下地对他说:
“你要是今天真的回了矿上,我们就都不活了,都死给你看。”
哭着,说着,父母便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两根上吊用的绳索让他看。他看到父
母及那些东西后,便对父母说:
“我不回矿上去了,我真的不回矿上去了。你们不让我回去我就不回去了。我
是你们的儿子,我不能不听你们的话。”
“我听你们的。”他说。
于是,父亲就告诉他说,山区南面的那片矮树林里经常没人去,你先去那里等
上一天,天黑了以后再回来。天一黑,他就来了,正好能堵上他。你妈把干粮和水
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放心地去吧,你不要怕。”父亲说。
他这时就看见他母亲不知早已在什么时候就烙好了许多张饼,烙饼里还放了鸡
蛋和葱花。此外,还有一只装满了水的草绿色的军用水壶。
“你们不用给我带干粮,我不想吃,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他说。
“水也不喝。”他说。
父母要他听话,但却不听他的话,他们都十分坚决地要他把干粮和水都带上。
那时候他有些心烦,就对父母说:
“你们要是非让我带干粮和水,我就不去了,我这就回矿上去。”
他说罢便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父母见了便都有些慌,就都不再提干粮和水的
事了。父母两个人之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他就看见母亲从一个箱子里取
出一块很大的白色的塑料布给了他。母亲让他在南面的那片灰褐色的矮树林里铺上,
免得受了潮气,日后落下一个什么毛病就划不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母亲对他说,你还有心思去矿上工作,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后院已经起火了。
他还是没有说什么,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便不再说了。
母亲又说,天一黑,那个千刀万剐的畜牲就来了,有时候半夜走,有时候天亮
了才走。
他父亲这时告诉他说:
“你妈经常整夜整夜地不睡,搬上一个小凳子就坐在院里看着守着,听着动静,
就这样还是不行,一点用也没有。倒是你妈受了凉,每天腰酸腿疼,一躺下就哼哼
个没完。”
“我睡不着,我能睡着吗?我一看见那种事情就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当
了乌龟,我死不瞑目。”母亲说。
“你这回回来要好好治一治那个骚货、浪货。让她再也不能见男人。”母亲说。
他听着母亲的话,便不住地皱眉头。他说,妈,看你说的,你这话多难听,哪
像一个老人说的话。
“妈,有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说。
母亲便气鼓鼓地说,我什么都知道,世上的所有事情归根到底无非就是饮食男
女的事情。他听了,便又叹口气说,妈,你就再别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烦,有
些事情使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使我一想起来就想死,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愿多活了,
可还有一些事情又让我不能死,不管活得多难受,我都得像个人一样地活着,我得
为那些事情活下去,比如你们两个,还有我的孩子,还有别的一些事情。你一点儿
也不知道这种日子多让人难受。现在想起来,我好像从来就没有痛快过一天。
父母听完他的话以后,就看见他鬓角上的头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发灰变白了,
两人便都有些心酸。父亲说:
“唉,谁都是这样,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母亲就说,都是让那骚货害的,她会遭报应的,她不得好死。
那天夜里,父亲割草回来后就把那把镰刀挂到了院墙上的一颗钉子上。镰刀雪
亮而锋利,弯曲着,浮现在院墙上。
那天夜里,老赵的一个孩子很晚才回来,孩子从院墙下走过后,告诉老赵的女
人说:
天上只有一根眉毛。
十三
乡里召集各村的村长去开会,冯到达乡政府以后,发现他是来的最早的一位,
其他的人还都没有到。一位副乡长见了冯以后,便很亲热地拉着他进了办公室。有
一个女的正坐在里面的沙发上打毛衣,听到有人进来后,只抬了一下眼皮,便又低
下头打毛衣去了。
“我来的早了。”冯说。
办公室的墙上有一些锦旗和奖状,还有一张插满了无数面小红旗的农副业和乡
镇企业的指标图。
“也不早了,好多的人现在都正在路上。”副乡长说。
“开什么会?”冯问道。
“计划生育。地膜覆盖。还有孤寡老人、残疾人福利事业。”副乡长说。
冯听罢,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了。
后来,会议就在一片唏嘘声中结束了,人们又三三两两地往各自的村里走。
冯心不在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会议进行的中间,有人传达了一个消息,说东
乡村的支书和村长两家九口人都在一夜之间被同一个人杀了,一起被杀死的还有他
们两家各自喂养的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