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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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疑阶级社会是不是真是生产力发达的产物,我们已经快要穷死了。
“当然有,你要是把我和他饿死了也同样是不道德的。”
当我撑着桌子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下流地想象石芯和那个大个子
会在那里干什么。这是我无权过问的事情。我象是一个圣人一样保持着缄默,实事
上却嫉妒得要命,嫉妒他们是活着的。我留下来就是因为希望不被打扰的生活,但
是这时候又嫉妒起别人的相依为命来了。后来我划船去刘颖住的地方时,发现她已
经不再那里了。石芯伤感的说,她已经死了,她最后还是自杀了。我在这里一个人
居住,一开始是为了摆脱别人的打扰,后来就是无聊地等待有人来陪伴我。我用床
板和铁架子在宿舍楼顶上搭了一个窝棚,我的船就拴在窝棚下面的阳台上。再下着
雨的时候我就跑到体育馆里去睡觉,平时的夜里就躺在楼顶的发烫的柏油上看黑乎
乎的天。我一直觉得这里才是我的家,因为他们在提起我的时候总是说“那个住在
帐篷里并且划张桌子的人”。我认为像石芯那样在这种时候还看书是可笑的,就像
在这种时候我还是梦遗一样,她给我的那些书都被我用来当柴烧了,我看着那些书
在火里卷曲、变成一团呛人的灰烟和纸屑时别提多得意了,在远处看这座楼顶很象
有人发出了求救信号。后来我把铺在整个楼顶上的油布给点着了,火把我的窝棚也
给烧了,我从容地观察了火势,发现我没法扑灭它了,我就划船去了图书馆。那天
晚上石芯带着我去了刘颖自杀的地方,在那里,用她的话讲,被我诱奸了。
一年前不知道什么人在我们学校装上了几台避孕套的自动售货机,那几台样子
难看的机器挂在食堂后身最显眼的地方作为文明的象征。它留给我的唯一的印象就
是要写一篇关于它的意见作为团活动心得。我记得我那篇心得的大意是:这东西应
该拆下去,因为我们拿它做正经用途是违反学校规定的,拿它做不正经用途(比方
当元旦晚会的气球)会造成浪费和污染。我记得谢三儿在团会上是这么说的:“我
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而且我也从来不用。”他的话叫白白净净的团支书脸红了
好一会儿。后来导员训斥他说他思想僵化、抵制新生事物,但是他很快就因此当上
了学生会主席,所以他才叫“安全主席”。我觉得很不服气,本来我也是很积极的
反对过它。石芯叫我划船和她一起去女寝的时候我后悔没有捞一台那机器上来。她
坐在船头眼睛直勾勾的瞅着我,恶狠狠地抿紧了嘴唇。我不高兴地说操他妈,你要
是这样我们就回去吧。她这才调转过脸去不再那么看我了。然后她没话找话问我那
些书都怎么样了,我说你没看见那火还没灭吗?
夏天的晚上是淡蓝的,我呼吸着这种淡蓝和她的呼吸,她的身体泛着一层青颜
色的光。她扳紧我的头,用在船上那种凶恶的眼神盯住我。看着我,不许左顾右盼,
她命令说。我们躺在刘颖消失的地方,仿佛是要完成一个仪式一样的艰难。我并没
有感到任何迷失,我清楚的知道她不是像她吹嘘的那样是一个处女。我敏锐的感觉
到了现实的一切:她嘴里草莓饼干的甜味儿;她湿乎乎的手和指甲划过我的后背;
她那好像涂了一层油脂的皮肤。——我抬起头看到天时淡蓝色的,远处那堆火照得
我们这儿像子夜一样是苍白。我看到她紧盯住我,不许左顾右盼,她重复着她的要
求。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夜晚变得好一些了。
这里是女生宿舍,地势比我那里要稍微高一些。刘颖生前住的是最顶层的一间
寝室,它还原封不动得保留着那天早上人们出逃时的样子。在我们的头上有几件浅
颜色的内衣和袜子晃来晃去,满墙贴的都是了香港男演员的招贴画,桌子上还有一
缸子已经发霉的方便面,——只有一地的碎玻璃能显示出这里发生过意外。我把头
埋在石芯的怀里,她捅捅我说给你看件东西,然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纸来。那是
刘颖的遗书,用铅笔写在一张图纸的背面。我看到那张蓝色的纸感到有一点儿伤感,
那张纸沾染着死亡的意味。石芯抹抹嘴说你念给我听听,我一直不忍心看。
我舔了一下她胸前的皮肤,清了清嗓子,开始读那封信。
“刚才我拿着这张纸好久没写出字来,这是我最后一回写字了。我现在象是看
一场电影,到了散场的时候。我猜第一个读这封信的人是石芯,如果是的话,请你
再把它扔到外面的水里,这样我就不留下任何东西了。——我也没带走什么。
她好像写到这里哭了,我端详着纸说。石芯面无表情地说:“念下去。”
“我不是因为受到迫害,也不是因为失恋,也不是因为犯罪。我想死,没什么
好借口。我感到高兴,没人会特别记住我。我原本以为我会活到四十岁再死,可我
又害怕到那时候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趁我现在还勇敢,我走了。
“石芯,像你说的那样。我是无可救药的。但是我并不认为我有病,我和你一
样,实际上。你的治疗还是失败了,我不是想和你怄气,好姐姐,换一个时候我会
让着你的。现在外面的水已经很深了——别打捞我,会很难看,算我求你们了。”
她叹了口气,紧紧搂住我的头,哽咽地说:“操,真她妈的。”
我受不了这样的联想:想象我就是再见苍白弱小的刘颖,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
屋子里。揉搓着一张纸自言自语说这就是我最后看到的东西。一面往脚上绑自行车
链锁一面后悔不应该回绝初中时候那个戴眼镜的男生的求爱。把钥匙撇到臭烘烘的
水里,抱着一只枕头又哭又笑。最后动作滑稽的爬上窗台,伸开双臂,脑子里搜索
着一句自嘲的话。这一切多象是一场怪梦啊,象到了只要一跳下去就会醒来的程度。
“我早就知道她要自杀,”石芯哭够了趴在床上鼻子红红的说,“她有严重的
心理疾病,她隐藏的很好。我建议她接受治疗或者住院。我尽我知道的乱七八糟的
方法想让她放松。我不想看她这么死。”
我抱住她,很庄重地哄她。我的另外一直手抓着那张纸,在它的正面,那些画
满齿轮地方,刘颖又写了一行字:“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你是
个好人,那边一定会是晴天,不过我还是希望什么都没有好。”我正在仔细看那段
话,没留神被石芯了冷不防抢了过去团成一团扔到了窗外。但是她丢的不准,那团
纸在窗框上磕了一下掉到了方便面缸子里。她眯缝眼睛看了看窗户,扁了扁嘴,摆
好了姿势又放声大哭起来。我感觉很难堪,光着身子夹在了她和她死去的朋友之间。
如果我们的知觉只剩下听觉或是视觉,那我们的世界观将会截然不同。我躺在
我的船上,我现在看到的是蓝色的天;听到的是水声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噼啪声;
我闻到的是烧焦的沥青和木头的气味儿;我的嘴里发酸感到干涩;全身蜇得刺痛;
我的灵魂已经入睡;我有不详的预感。我想象自己从来都看不见和听不见,只不过
是一棵长满虫子眼儿的树,只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才会发出声息。那样我将意识不到
灾难,意识不到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同时我也就是不存在的了,像现在的刘颖一样。
刘颖不喜欢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不代表她也不喜欢生存,她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更
为内向的存在方式而已。我想她现在可能的确感到满足——反正她也无法再表达了。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感觉到我,感觉到我那天夜里和石芯待在她的床上。
我现在居无定所,我有时候住在体育馆里,谢三他们被疏散以后那里还剩下挺
多东西。有时候我干脆就待在船里,我又把船加厚了一层,现在这条船愈来愈象是
一具棺材。天气好的时候我脱得精光躺在船里睡觉,随便蚊子把我叮得半死。有时
候醒过来发现船已经漂到了灌木丛里,那一整天的上午就会花在从树枝里摆脱出来。
有时候船会停靠在教学楼一带,我就钻到楼里找找又没有什么能在居民区换钱的东
西。我还要躲避巡逻的救生船,那些船每隔几天就会来一次,因为只要岸上的人数
不对,他们就要一直要这么找下去。我想那些年轻的小兵一定恨透了我们,他们中
间很多人都染上了皮肤病,或者整只脚都被水冲烂了。我在躲避他们的寻找时充满
了愧疚。还有我在偷他们的救生衣和皮划艇的时候,我偷他们是为了化装成解放军
到岸上骗市民的包子和矿泉水。石芯说我特别像当兵的:黑黑的,愁眉苦脸。她还
说我是最有悲剧意味的骗子。慰问解放军的包子是唯一能吃得起的不在包装袋里的
东西,到了这种时候,饭店里的菜价吓得死人。很多人在洪水期间差不多吃破了产,
那些昂贵的海鲜和野味都是用直升机运来的。郑杨看中了那些包子里的芹菜和白菜,
他怕连续一百天不吃青菜我们会得怪病死掉。已经很长时间见不到蔬菜了,我试着
在体育馆里种了一些,但是那些菜苗还没露头就喂了住在那里的患肺炎的耗子,他
们在夜里一面拖菜苗一面咳嗽,吵得我一夜都睡不好觉。
说到吃,在洪水期间城里的饮食业倒很兴旺。那三个月开了很多大饭店,其中
最著名的一家开在一条轮船上,专营粤式海鲜,它行驶在中央大街附近,想上去要
先预定饭店专门准备的渡船。在这里“消费”一次一般至少要五千元以上。这家饭
店叫“东方之珠”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另外比较有名的还有一家从事“特殊
行业”的娱乐中心,它有十几条高级游艇和十四岁的俄罗斯姑娘,据说是四星级的。
有的饭店在门前围上鱼池让人自钓自吃,有的饭店雇用漂亮的女孩儿化妆成人鱼在
门前游来游去,招揽顾客。但是后来报上说那些女孩儿很多染上了流行的皮肤病。
市政府针对这种情况,特意开辟了一条“水食一条街”以便于管理,另外还有关于
“抗灾时期禁止领导干部公款吃喝”的文件下发。这些我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因为
到不了市中心,我就会因为那张桌子被交警扣下。但是一般的小饭店我还是见过的:
开在居民点的中心地带,是一排洋铁皮的简易房。可以用现金也可以用领取救济品
用的兑换券付款。那些小饭店有点儿象是火车上的餐车,坐在里面一定会觉得自己
很可怜。
我一般只吃我自己捞上来的和自己做的东西,我一直不敢细想那是什么味儿,
石芯说我吃饭的模样很可爱,经常笑嘻嘻地揣着一包饼干来看我吃饭。当时她吃零
食和罐头已经吃得月经不调了。我注意到她的脸色已经变成黄绿色的了,我劝她去
吃包子或者吃我煮的杂烩粥。但在这个问题上她出奇的固执。
我在刘颖的寝室里始终没有发现她生活过的痕迹,我甚至还捡到了几包方便面
送给郑杨。我只能猜测她原本是打算要躺在床上饿死的。石芯说她从发水的前两天
就开始不吃东西了,我问她刘颖是不是想把体内的脏东西都排出去。
“可能吧,好让水里的脏东西再填满它。”她讽刺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