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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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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并不能成为主宰,他很明白。他觉得所有的人类也应该明白,那很简单,并非
是一种可以阐明的道理。明天,他仍然需要一个天地,需要一朵新的梅花。
    五个女人贴成的一朵梅花,在他的床顶上面。一朵新的梅花代替旧的梅花,在
明晚的梦里。一顶宽沿的草帽。一袭红色的泳衣。两条披以黑色纱网的大腿。一种
舒坦在阳光下面的成熟着的青春……现在到哪去呢?现在?生命的解释就是生命,
不可能是别的——同样不是道理。现在该到哪儿去呢?现在……
    
               (选自《中国现代文学大系》,巨人出版社1974年出版)

  


                              洪水和孩子
    
                               作者:梨
                               
                                  
                                  一

    种种迹象表明,这场洪水是出于我的臆想。我打算写完这个故事就去看精神病
大夫。
    恐怕这座城市也一样是出自于我的臆想:它是在一百年前由一群流放者建立起
来的他们走到这里就不再往北了。垂头扫丧气的驴子一步也不肯再往前挪了,那
些女人们就快要分娩了,他们走到这里就放弃了对生活的信心。于是他们建造了这
座城市,也就是说这座城市是建立在对生活丧失信心的基础上的,它的命运是从一
开始就可以预见到。他们给它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我在这里不愿意提它的名字了,
这里的居民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后来费尽心机想要把它解释出一个体面一些的含
义来,其态度就像是对待自身的残疾一样,痛恨别人提及它。再过几十年,它的存
在很可能就会被所有的人忽视,尤其是这里的居民,他们在从事一项积极的、艰难
的遗忘。居民们、也就是当初的流放者的后代,和他们的祖先们一样粗鄙冷酷,目
光短浅。在他们的记忆中掺杂着的灾难和对于南方生活的妒忌之情,这令他们为这
座城里贫困潦倒的旧式文明所陶醉。
    这种文明就是:这里曾经在一百年前被欧洲人占领过,留下了一些关于他们建
筑和饮食的粗劣复制品。但是如果你现在来看那些绿色的旧建筑——这是你在这里
唯一能看到的东西——你会发现很多地方都留有新近被水浸泡过得侵蚀痕迹。这就
是我现在要和你讲的事情:我们曾经在洪水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这座城里,
就在这些建筑里。是的,不动声色地生活。

                                  二

    在高中,语文老师布置过每天一篇日记的作业,我在每篇日记里都详细记述了
我前一天夜里的梦。有一回我写道梦见和我的同桌在年级办公室里面胡搞,我认为
这种梦挺正常,因为我正处于青春期嘛。也许我不应该把它写在日记里,但是老师
和我的同桌反应也不应该那么强烈。算了,从那以后我就只在日记里写天气——从
新闻联播后面看来的全国的天气预报。我的老师责令我父母领我去做心理检查,而
且差一点儿不让我毕业。我那时候不知道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记述天气有什么不
好?比方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一九九四年三月七日预报的第二天银川的温度。我
在上大学以后终于可以不再把日记交上去了,我又恢复了记述梦的习惯。顺便说一
句,为了证明我的神经正常,我学的是生物工程。在这个专业里我根本就不能算是
疯子。
    我念书的那所大学根据建校以来的班数排班,我估计定这个规矩的人八成是个
收藏癖。我在7013班,我想如果有人统计一下的话; 没准我正好就是这所学校
第二十万名学生。不过我估计谢三儿才是第二十万个,他的运气比我好。他是靠着
数学竞赛保送上来的;只要他半夜从黄色录像厅跳墙出来,过一会儿就准有警察到
那里去查封;如果他没有复习好哪一科,那一科的考试就很可能会推迟;他还经常
能捡到钱包,也从来没有被女孩给讹上过。我原本以为这所学校会活得比我长,因
为他的那些旧楼看起来比我要结实,但是那场洪水过后这所大学就销声匿迹了,被
开发区里的另外一片建筑和另一个名字取代了。挺多东西在洪水过后都被忘干净了,
“有时候,几只鸟,一匹马,挽救了一座露天剧场。”现在也只能靠几只篮球架子
和一座难看的雕塑来维持这所学校的记忆了。

    我可以清楚的告诉你洪水进城是在一个阴、有时多云的天气里。(那一天在成
都,武汉,呼和浩特还有其他挺多地方也是这种天气。)我们是在一座大城市里,
所以早在几天之前就撤出了可能被淹的低洼地区。郊区一些村屯里的人是做着梦叫
洪水给吞没的,我们是在清醒中叫洪水给吞没的。我没有加入学校组织的疏散队伍,
在那些灰色的水满进主楼方厅、生物实验室、食堂的时候我就站在宿舍楼的房顶上。
那时候学校空无一人,我心里的得意之情难于言表,仿佛这场灾难是我一手造成的
一样。后来我知道好些人都像我一样偷偷藏起来没有参加疏散,他们都有各自的理
由:郑杨认为疏散是一次大屠杀,谢三儿想看看洪水是什么样,石芯因为睡过了头
没有赶上撤退,刘颖是想要自杀。我呢,我是因为喜欢清静,而且我喜欢划船。我
们和所有人一样没想过这场洪水在城里盘踞的时间会长达一百多天,早知道那样,
谁都不敢呆着不走,那是会有生命危险的。不过我一想到去加入那些灾民就要每天
参加赈灾慰问就还是留了下来。最后除了刘颖我们还是有三个人坚持了下来。刘颖
在那以后几周的一天里自杀了,她这才是真正的逃难呢。
    
    你现在去问这儿的市民,还记不记得前年那场洪水是怎么回事儿?他一定会瞪
大眼珠子瞅着你一言不发,好像你是在侮辱他一样。如果你和他原本认识,他就会
冲你挤挤眼睛,严肃地说:“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别问了。”我告诉你吧,实际
上他们是都忘了。也没什么奇怪,如果那时候你也在百货大楼一带光穿着条游泳裤
和桔黄色的救生衣走来走去,你也会忘得干干净净。能记得清楚得是我们这些人,
生活在低洼里的人。

    我在水最深刚齐腰的时候就用桌子刨了一条船,石芯笑我是“挪亚”,后来我
们住在体育馆一带的人就全靠这条船去外面买东西。我说不上来我这个挪亚是一个
让人嫉妒的逃荒者还是一个倒霉的圣人。不同的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不一样,我自认
为我们是挪亚一样的东西,谢三儿坚持说我们是等死,“这么一伙人有一个死了,
慢慢的就全都得死。”石芯觉得我们是《蝇王》里的孩子。
    我问过郑杨对这种生活的看法,他只是就我的看法发表议论说:“挪亚要保存
物种,还要受上帝的哄骗。比别的死人都倒霉。别人邪恶了一辈子最后一死了之了,
他光忙活做船和抓虫子就得累死,连和老婆过性生活都是‘借天父之名’繁衍人类,
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他不是可以进天堂吗?”
    “上帝发明了末日审判,大劫难,还有艾滋病。你想想他的天堂能有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嘴里含着一把钉子,声音含糊地说,“挪亚应该是挺喜欢他的
工作。他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走到街上一定会有一种比谁都聪明的感觉。他
也不用抓虫子,他只要贴广告卖船票就行了:逃脱灾难——每个物种七张,一定所
有的动物都抢着买,这样他就发了。或者干脆搞一次抽奖。他一定是觉得这件事儿
怪好玩的才那么认真,要不为什么还在船帮上涂上油,不让那些没票的爬上船来。”
    石芯插嘴说:“是上帝让他那么干的。”
    “我早就猜出是他。”郑杨满有把握地说。
    我被称作挪亚还因为我的船是方形的,它是在一张大会议桌的基础上不断加固
而成的,一只桨被自行车前叉穿着绑在船帮上,方形的船划起来很费劲儿,所以不
遇上顺风谁都不愿意划它。在笨重的船后面还拖着一张足球门网,用来拦住在水里
打捞上来的东西。那条船要比一般的舢板大一些,四周捆着了从居民点里偷的救生
衣。洪水进到校园以后就变成了死水,到处都是漩涡。船大一些比较安全。

    发大水的前一天,电视台还说洪水不会对我们任何影响。但是四处散布的消息
对那场洪水很快就会进城确定无疑。我们不断地听说关于子堤的管涌堵不住了、水
位一直上升、市政府的大院早在一周前就已经搬空了之类的消息。但是谁都懒得采
取行动。那天早上四点,学校挨个寝室通知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准备撤离,我们这才
炸了营。我当时正在校外的电脑机房里联机玩雷神之锤,等回到寝室楼的时候大门
已经挤得进不去人了,到处都是光着膀子、一边叫骂一边往外抢运东西的家伙。我
叉着腰在闹哄哄的门外边站了一会儿,就决定不疏散了。
    我听说泰坦尼可号沉下去的时候,很多铁定跑不了的人都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
他们当时心里一定有点儿鄙视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但是我怀疑他们沉下去的时候后
没后悔过。我在寝室楼顶上一觉醒来发现学校里扔了一地东西,已经空无一人的时
候就后悔了。我在寝室楼房顶上睡到八点,是被一阵响声惊醒,我操,水上来了。
那水可不像我想的那样是一道白线,而是和从地底下涌上来的一样,一点点儿地加
高,然后灌到每一个缺口里去。一开始水夹着浪,长势挺快。大概过了一个小时,
水面就变得静止了,只有一些纸盒,塑料盆在上面不停的打转。我目测了一下水大
概只有一米深,在上坡的体育馆一带应该还不到一米。这说明到这里洪水已经是强
弩之末了。我把工具都搬到了楼顶上,开始动手做我的船,后来证明我的决定是对
的:后几天下上了大雨,水面又上涨了一米。
    石芯那天早上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书,她的打算是凭一箱矿泉水和一书包
的饼干撑过去。等几天后我划着船碰到她时,她正光着大腿神气活现地坐在二楼窗
台上看一本福柯的书,笑嘻嘻地问我:“吃饼干不吃?”她不搬来和大家一起住的
原因是她认为我们最后都会变成疯子。她从图书馆里挑了几本书给我看,里面就有
《蝇王》,“看看吧,”她解释说,“如果我们呆在一起最后就都会变成这种样子。”
住在那里的还有郑杨; 郑杨是个一米九十多的大个子。石芯和我打过招呼以后,他
露出脑袋说:“嘿,船不错。”然后没等我请他就从窗台上跳到了船上来。
    郑杨很想试着撑我的船,但是被我认真地拒绝了,我害怕他弄折了我的船桨,
我的桨非常容易折,差不多只能做舵用。我从开始就有点儿不喜欢他,因为他长得
那么高的个子,一看就是个打篮球的。我和搞体育的人没法相处,我不喜欢他们那
些无聊的话题和耐克牌球鞋,一过了四月份,他们就会成群结队地光着身子在学校
里乱跑。郑杨趿拉着双拖鞋,嘴里叼着一根烟,坐在船头哼哼着歌,在路过一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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