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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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哺育人之子为天职的,她一直辛劳地为学生仔们制作千篇一律的便餐,无论咸淡,学
生仔们很快会养成同便餐一样的胃口。
地面上有一束匍匐着的灯光,把几道僵卧着的钢轨照得如血似的发烫。那灯光始终
血红着,那是一个警告,那是一束信号灯的红光,玫是上了大学以后才懂得红黄绿的交
通灯信号,玫是因为骑自行车才学会识别信号灯的。在学会骑自行车以前,那些红黄绿
变幻着的灯光对她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那灯光,那铁轨,使玫想起了女人的某种禁忌,
脸暗暗红了一下。她又想起有人居然能想出卧轨自杀,你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勇敢的发明,
它因此成为人类文明的一个部分。是不是有了《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才能成为一
种更普遍的自杀手段?老托尔斯泰因此有了两种自责,一是他曾嫖过妓女,二是他用小
说推广了一种自杀手段,而许多电影和电视剧又屡屡仿效他的小说。自杀成为铁路的运
输的副产品,小说和电影、电视则成为卧轨自杀的义务广告。随着所谓文明和进步,人
类一些新的疾病就产生了。这世界好麻烦。因为有了国家,便出现国家问题,就好像有
了妇女,便一定会有妇女问题一样,真的,这世界好麻烦。有正的,反的就随之而来,
就像我们花掉一张钞票,我们花掉它的一面而舍弃另一面,是不能够的。
轨道离这所大学这么近,这与她们的那所类似森林公园的大学相差甚近。那森林公
园里有许多游击队员,谈恋爱的男生女生以及幽灵似的窥视者。
玫开始吃沙丁鱼和面包。小男孩背着手,灯光把他们的影子一齐贴在墙上。在十五
支光的灯泡下一切变得恍恍惚惚。这种外在的形式的变化同时也往往是事物和人的根本
变化,形势变化是一种催眠术。
玫的吃相似乎不带一点儿少女的修饰和随意,她吃得极其深刻,显出老人的沉思。
她想着母亲的电报,不让吃野草莓,还有别的一切叮嘱,她咀嚼着吞咽着不正常秩序中
的自己,反刍自己,人与现实是怎样搅成一锅粥的?
小男孩背着手。许多大人物在历史的紧要关头都这样背着手踱方步,就这样度过了
一个个历史的紧要关头。小男孩背着手也许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一种习惯?抑或一
种模仿?他的名字叫做革命老人。
她没有问小男孩,你一定要把两只手放在背后,让它们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似地。
历史就是这样反剪着手做出的小动作吗?历史的关键时刻只是一瞬间的电视小品吗?
4.仅仅为了不告发
十五支光的灯泡突然灭了,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它又亮了,又渐渐变成红色,在
两双眼睛几乎是乞求地期待中,它永远地熄灭了。远近一遍漆黑。这样忽明忽暗,变幻
不定,使玫更觉得世界的某种虚拟性质。开玩笑似地阴谋和捣鬼。
母亲的电报也许是假的,但母亲不是假的,母亲是比真实更为真实的。她能从虚幻
中辨出母亲的声音和气味。母亲就是一个信仰。与生俱来的信仰是母亲而不是别的什么,
这勿用置疑。
小男孩侃侃而谈,在黑暗中他只是一个声音,声音也是一种形象。小男孩的声音在
塑造一种形象。这是一种激昂的慷慨陈词,像某位英雄要赴刑场就义似地。虽然那些空
泛的言词没有一句能够打动她,她还是能够为他的情绪所感染。小男孩使历史课本中某
一段枯燥的史实变成一个活生生的故事。历史原来也是有着某种感染力的东西。玫把小
男孩当成某一种类的历史角色。他演讲着整个革命史。他说,革命是一种花销很大的游
戏,一种高消费。在没有革命的时候,人们仅仅只能靠高消费取乐。他列举了历次革命
的开销,他说:每次革命的开销大致相当于建造一个巨大的荻斯尼乐园外加一座核电站
和一个度假村。当然,娱乐和能源并不能取消革命。是不是?小男孩很老年似的。
他是一个自称革命老人的小男孩。
他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小男孩。
世界上有多少个英雄混同于普通人之中,他们是像稚童挥动着想象中的铜锤。
小男孩转过来,拥抱了她。当他吻她的时候,她想他一定是踮起脚尖,像跳芭蕾一
样。小男孩解开她的衣服,摸她的有雕塑感的乳房,然后把手伸到她的裙子底下,接着
急切脱掉她的短裤。
“这可以吗?”玫问着。
“我爱你。”小男孩说。这个声音一点不像一个英雄的声音。当然,英雄是既可以
江山也可以美人的。
玫觉得有一点儿痛,一会儿小男孩就完事了,玫还是觉得有一点儿痛。这局部的像
普通生活一样真实的疼痛融合在无涯的虚幻之中,某一件巨大的辉煌的东西就这样真实
疼痛地消失了。
玫一直没有拒绝。她沉默着。
小男孩完事后很担心地问:
“你不会告发我吗?也许我会自杀的,在轨道那儿。”小男孩用下已朝轨道那儿指
了指。
玫没作声。她只是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像英雄的行为。“你不会告发我吧?”这个声
音很卑鄙。难道最佳效果就是不告发吗?这很可笑,很荒谬,小男孩的要求就是不告发,
只要不告发,许多事就可顺理成章似地。就在这一刻之间,革命成了不告发的代名词,
革命成了性交,一种强迫的被诱惑的性行为。
玫终于觉得自己被强奸了。她没哭,她觉得无论那封电报是真是假,她也不愿回母
亲那儿去了。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在课堂上一个男生塞给她一张我爱你的条子,她一看
就哭了,那句话是一种莫大的侵犯,她哭着冲出教室,上了火车,一直跑到母亲身边,
她把那张条子给了母亲,母亲惊恐地问:
“没出事吧?”
玫呆呆地望着母亲,难道这不是一件事儿吗?
那个男生因此受到记过处分。
其实,那真不算什么事儿。同时也用不着再为那个男生被处分而负疚,那同样不算
什么事儿。
玫对那个小男孩说:
“我为什么要告发你?真可笑。”玫还想对小男孩说,你读过莫泊桑的《羊脂球》
吗?没有,你就去读,你连起码的爱国主义都谈不上。你做出英勇就义的样子,去偷偷
摸摸脱女孩子的裤子,这不为难你自己吗?小男孩高尚的头颅不能为他的脱掉女孩子短
裤的双手负责吗?不能,头颅是口号,口号不能为龌龊行为负责。口号不是阳光,这虽
然也普遍,却不能普照历史,也不能普照现实。小男孩的手就是这样无责任心无原则无
政府主义地伸到了她的裙子底下。他因此在玫责问他读过《羊脂球》时,他无法回答,
他丧失了革命的理性、原则、道义,也丧失爱国主义精神,他也于是丧失了由多种成份
组成的英雄主义人格。
到铁路运行正常时,玫回到了学校,她担心有人会问她,你母亲患什么病?但人们
把电报的事给忘了。
学校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切照常。
到毕业的时候,玫知道自己要去南方,她记起了发育不良的小男孩和那座城市,她
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依然在那里。
因为她的诘问没有得到回答,这便成为一个心结。
小男孩都喜欢说我爱你,这其实是对女孩子的撒野。小男孩需要的是不告发,在光
天化日之下那种慷慨激昂的表演将不复存在。只要不告发,人们就可以各行其是地过日
子。不告发就是某种效果,人们有这种需要,需要这种承诺。人们又不相信这种承诺,
这世界才相对平静,被告在未告发之前就满足了,没有绞架,也没有就义的英雄。
5.个人思想资料与恫吓综合症
日记,成为某种伎俩,是一种潜隐的文化现象,它已经成为简短的历史和传统了。
在测谎技术不被普及之前,日记是窥测灵魂和隐私的重要途径。日记是破译灵魂的密码,
要洞悉人的灵魂就像读文献资料一样通读个人的日记、心得、体会,包括他的读书摘要、
书信、留言等等。灵魂就像细菌一样隐伏其间。观察灵魂的人根据那些有关灵魂的文献
资料作出判断,哪一类的灵魂高尚,哪一类的灵魂卑鄙,哪些思想优良,哪些思想恶劣,
哪些情感健康,哪些情感龌龊。当然,这样的结论必须是那些有关灵魂的文献资料真实
可靠,不带任何欺骗性必须忠实于同一类型的灵魂。当有人对那篇有名的《绞刑架下的
报告》提出质疑以后,人们对那位一直被当成反法西斯英雄的灵魂高尚与纯洁同样产生
了质疑。文献资料的破绽会瓦解已经成立的英雄形象。反法西斯的英雄有可能成为法西
斯的走狗,人类的历史神经也应该越来越坚强,以承受意外的历史事故。
也许一个人的灵魂在有关灵魂的资料里部分是真实的,但因为不真实的部分灵魂就
成了全部的不真实,《红楼梦》里说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灵魂考察者无论是神父、牧师或是世俗化的一般的思想灵魂工作者,他们对灵魂的
要求是极其苛严的,他们要求灵魂百分之百的纯度,好里不夹坏,坏里不夹好,没一点
杂质。然后概括出某种精神品质,成为典范,成为行为、秩序,使灵魂跨过宗教哲学、
精神哲学,进入伦理学和国家社会学的范畴,进而使灵魂变成每一个社会成员的灵魂拷
问,宗教的十字架成为一种改造灵魂的技术手段。我们的日记记载了我们的思想,像后
来人们的一句玩笑,我们的日记是死人留给活人看的。这是一种严肃的询私舞弊,因此
获得一份虚假的遗产。
我们忠实的记忆,总是深刻地提醒我们,个人的思想情感总是与国家社会利益相关
的,我们因此是最为谨小慎微的君子,从来不曾胡思乱想过。我们是优秀的公民,我们
的灵魂也很优秀。
玫写日记的年代,假酒假烟伪劣商品尚未泛滥成灾,日记早已成为一种灵魂作弊的
普遍现象。在日记中把灵魂一律饰得金光闪闪,然后披露那些日记。在思想依然领先,
政治依然挂帅的年月里,那些红色道德的日记统统成为一种人生秘要,而在红色的阵营
内部,问题往往出在那些把日记写得最好的人,一位空军指挥官说,我们对那些爱讲怪
话发牢骚思想上靠不住的飞行员当然不放心,而驾机叛逃的往往是让我们没有理由不放
心把日记写得无比赤诚的飞行员。这位空军指挥官是一位政治思想工作者,他抱怨一些
飞行员把写日记当成一种极卑鄙的伎俩。极端的忠诚是为了叛变。
我们每一个别的社会成员,都不是要驾机叛逃到并不存在的一个什么地方的飞行员,
我们脚踏实地,我们为什么要在那么多场合,甚或日记里振振有词地作假呢?我们既不
是叛徒,也不是间谍,我们为什么不坦然和真诚一些呢、或者我们的灵魂就是叛徒和间
谍,我们害怕自己的灵魂,患有灵魂恐惧症。在我与你互相作假和欺骗的时候,除了我
们的灵魂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要防范的只是自己的灵魂。于是,我们制作了一位
假证人,这位假证人就是上帝。
我们有理由对灵魂困惑,它或许没有。历史和人生也是虚构,只有谎言才是真实的。
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