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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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个中午开始,陈忆珠迷上了一件事,收集地图册。她跑遍了这城市大大小小的
新华书店,买来了中国地图册、世界地图册、中国交通图册、中国公路图册、各省的分
省图册、自然地理图册……
阅读地图原来是这么一件愉快的事,当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地名一下子朝你逼近的时
候,那里有一种音乐的旋律。随手一翻,比如,那曲、措美、扎西则,那就像从一声神
秘嘹亮的呼喊中显现出来的奇迹,洁白、遥远,有如神谕。
它们还像果实一般悬挂在最奇妙的树上,沉默,守秘密,是一种天长地久等待的姿
态。再比如,横塘、丫髻山、雪堰桥,这里面有了颜色,宋元山水的颜色,还有古琴琮
琮高山流水的声响。更多的地名是生活的声音,比如,鲤鱼江、羊角塘,听起来多么亲
切热闹啊。这样的地名没有神秘感却给人生活的兴致。可是另一些就不同了,三十里铺、
漫川关、落水河,那就像没有人烟的苍凉孤旅上的驿站。
当然,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寻找那个名字——东京城。原来它并不难找。它就在铁
路沿线上,在黑龙江的东南部,图例表示着它是一个小镇。和它相联接的分别是:兰岗、
宁安、温春、牡丹江。
她久久盯着它。这个名字。她知道这是刘钢眼中的爷爷,他和长白山共存。她轻轻
叹息,她想对于刘钢来说,这就是山脉的最动人之处和魅力所在……
现在她独自居住的这间屋子成了刘钢最喜欢最热爱的地方。差不多每个星期天,这
个孩子都会乘13路汽车风尘仆仆地赶来。他一进门就嚷嚷,“嗨我没误火车吧?”旅行
现在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比吃饭重要。比睡觉重要。比和小伙伴们游戏重要。
甚至,比和父母相处重要。旅行的光芒照亮了刘钢其余时间的生活,T城不那么难以忍受
了,挨过六天灰暗沉闷的日子,然后就迎来了光明的一天。这一天就像红日一样跳出海
面,把平凡的岁月之水照耀得辉煌灿烂,金波粼粼。
他们是两个最好的旅伴,不娇气,能吃苦,精力充沛,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一样敏感,
感知自然的能力就像植物感知四季。他们坐在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小屋里,开始他们的行
程。那开始的一刻是神圣的,充满仪式感。他们屏息静气,手心对着手心。陈忆珠说,
好,我们上路,徐霞客。于是他们就背起想象的行囊出发。他们在出发的刹那间松弛下
来,身心充满欢乐。他们每一次的旅行路线,都由陈忆珠精心设定。几个月来,他们有
过壮丽和艰苦的西行,走西安、走兰州、经天水、过嘉峪关,直达伟大的敦煌。他们也
有过轻松的江南之旅,在苏州看园林,在西湖泛舟,吃“楼外楼”的醋鱼,喝龙井。他
们还有过文化之旅,凭吊赤壁,登北固山、岳阳楼,一路发思古之幽情。大西南也同样
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从武汉坐船经绝美的三峡到重庆,从重庆,又乘上了开往成都
的火车,从那里他们抵达贵阳,然后,陈忆珠停顿了一下,建议,他们从贵阳折向西去,
经安顺、六盘水,最后到达——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
为什么要去威宁这样一个偏远、交通不便又并非旅游胜地的地方,陈忆珠没有说。
陈忆珠说,知道吗刘钢,那里有草海。那是贵州最大最美丽的湖泊。说这话时,陈忆珠
的眼睛就像真实的草海一样动人而多情。
也许,这牵涉到她个人生活中的一个秘密。不过她不说。刘钢也不追问。刘钢也从
不追问别的。比如,你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家,没有孩子?刘钢一点儿不觉得这
有什么奇怪或者不好,像别人有时悄悄议论的那样。他喜欢陈阿姨这样。陈阿姨不是他
妈妈那样的女人,陈阿姨是……是动物。在茫茫人海中刘钢很容易识别那些善良的食草
动物的后代。所以,陈阿姨就是有秘密,那也是一个和人类的阴暗毫不搭界的光明的秘
密。
刘钢热爱这样的生活。刘钢觉得他现在变成了一只鸟,到处飞翔。他喜欢这自由的
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流畅。没有任何阻力。飞翔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飞
翔是真实的,而生活本身,倒变得虚假。T城不再是他的牢笼了,因为他知道他的精神可
以到达多么遥远的天边。
只是,有一个地方,刘钢和陈阿姨迟迟地迟迟地没有能够到达。那就是——东京城。
为了这个,整个东北,整个东三省,他们都回避着。他们的身影,几次在它的边缘徘徊,
在就要接近它走进它的时候突然掉头而去。他们到过秦皇岛、山海关,到过赤峰、乌和
浩特,他们在亲爱的东三省的边缘游荡,然后转过身去。
现在刘钢也成了一个热爱地图的孩子。他阅读地图就像别的孩子阅读小人书。那些
地名,密密麻麻散布在纸上,它们在他的注释中变成花蕾,在他抵达它们时它们就像花
朵一样开放。这想象无比快乐,充满挑战性。他开始在地图上寻找那些更陌生的名字,
比如,伊尔库次克、贝加尔湖、新西伯利亚、秋明和莫斯科,就这样他看见一条铁路线
穿起了这样一串花蕾。它们沉睡着,散发出某种神秘和黑暗的异香。他微笑了。他知道
那是一种召唤。后来他见到陈阿姨的时候,他说: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一看这些地方呢?”
陈忆珠有些惊讶。
“好,刘钢,不过我们得好好准备准备,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旅行,”她说,然后
她说了一句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过于艰深的话,“俄罗斯是我的一个梦想。”
“我们可以去?”他仰起脸。
“我想我们有办法过境。”
他笑了。他们当然有办法去任何地方,他们是鸟啊!现在他知道了那一片辽阔的土
地还有一个名字叫“俄罗斯”,不光叫“苏修”,也不光叫“老毛子”。后来,他还知
道了那里不仅仅有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这些修正主义者,还有——诗人,是他们使那
片陌生的土地变得善良、美丽和动人。陈阿姨背诵着那些诗篇,眼里闪烁着感动和憧憬
的泪水。他们就要到这样的俄罗斯去了。这真叫人兴奋。后来,他一遍一遍地问陈阿姨,
我们准备好没有?陈忆珠说,快了刘钢,我们快准备好了。
所有旅途的终点最后都是13路汽车的尽头——这间亲爱的小屋。它永远在庄稼和菜
田的后面,在杨树的绿荫中等待着他们。他们精疲力尽,风尘仆仆,小屋就是抚摸和安
慰。然后就到了那个时刻,陈阿姨说,刘钢,我该去烧水了。她站起来走进厨房,二十
分钟后,刘钢就把自己埋进了白汽袅袅的安全的大澡盆里。水流在他皮肤上温暖地滑动,
他觉得自己像一缕漂亮的水草。真的他觉得一切都很漂亮,他目光所及的一切……在对
面,厨房里,从精神旅行的激情中平静下来的女人,默默坐在炉边,听着隐约的水声和
清亮的响动,觉得这是生活中充满温情和善意的时刻。
六 谁是我们的敌人
现在李淑终于要出场了。李淑已经在痛苦中等了这么久。这个女人,其实是个好女
人。最好的女人,正派和顾家是她们共同的标志。李淑是个会计。整天坐办公室使她本
来就白皙的皮肤看上去更加光洁。她长得有些像朝鲜族人,可其实她不是。她是四个孩
子的母亲,所以她的身体开始发胖、走形,她的腰不再是少女的纤腰,屁股也不再是少
女紧凑的屁股,它们沉甸甸松弛地坠在她的身后,使她原来修长的腿看上去也短了一截。
岁月就是在这些多余的赘肉上沉淀下来,让你伤心。一个刚刚从会计学校毕业的姑
娘,梳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一眨眼,就变成了眼前这副悲伤的模样。当然这是她丈夫
老刘的看法。而她,李淑,眼前这样的时刻,她为这宽阔肥硕的身体骄傲。这是生育的
纪念。这是最肥沃的能生能养的土地。你呢?你这只母鸡,你下过一颗蛋吗?
李淑越来越经常地发出类似的质问。李淑这样的女人,对异类的气息生来敏感。她
们从千千万万的人中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女人中的异类。她们个个是火眼金睛。就算她
们瞎了眼睛,鼻子一闻,也能闻出她们的气味。那是夏天闷热的青草的腥气、春天的麝、
迷香和精液混杂的骚味,还有着腐烂的苹果发酵后的腻甜。那个刺目的无比明亮的中午,
她老远就闻到了这不祥的气味儿。它覆盖了、笼罩了她的儿子。从那天开始它变得无所
不在。在白天它是光,在夜晚它是黑暗。吃饭时它是吞咽的声响,睡着后它是儿子均匀
的呼吸。她儿子就这样落进了妖精的手中,李淑悲伤地想。没人比她更知道真相:就是,
她儿子其实是从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险恶的中午真正走失。
有时她会看到儿子身体四周有一层雾状的东西,使他和正常的一切隔绝。她触摸不
到他。她一摸他那雾状的东西就有硬度。有了柔韧的弹性。她儿子就躲藏在这雾状的东
西后面,就像一个王子躲藏在青蛙的身体中,躲藏在熊瞎子的身体中。那还是一件传说
中的隐身衣。儿子穿上了它,立刻无影无踪。
洗澡这老办法也拯救不了她了。洗澡现在变成了一个灾难。她让他去澡堂,他就说,
我不脏,我洗过了。在哪儿?李淑明知故问。在陈阿姨那儿。刘钢回答。李淑是多么听
不得这句话!这话是一个咒语,一遍一遍在他们的房间里起落,最后落下来在地上铺起
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就像落叶,软绵绵的,快把她的脚埋住了。快把她活埋了。他伸出
手,手是干净的,捋起袖子,身上是干净的,看看耳朵后面,耳朵后面是干净的,闻闻
头发,头发也是干净的。她儿子所有的器官和肢体,洁白、光滑、明亮,没有一星半点
污渍和灰尘。它们无可指摘,却携带了、暗藏了那个女人的邪气。那邪气在皮肤下面奔
窜着,像无数条小蛇。李淑强压着怒火,说,你洗过了也是脏的。你一天到晚朝医院跑
身上到处都是病菌,你现在比过去要脏十倍,脏一百倍!儿子愤怒了。对了是愤怒。只
要李淑话里明枪或者暗箭触碰了那女人,儿子的反应就总是这么激烈。儿子愤怒地望着
她,后来就变得悲伤。当然最后妥协的是儿子,儿子去了公共澡堂,但是糟糕的是,出
来后那气味有增无减。于是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异味是洗不掉的。水不能溶解它,不能
稀释它。反而灌溉了它似的越发鲜明蓬勃起来。那么它不是巫术又是什么?
李淑对丈夫说,老刘,别让你儿子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多不安全。老刘说,
怕啥呀?他一个人连逃跑都敢,正经串个门儿倒不敢了吗?再说咱也管不住他的腿呀。
老刘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又忙,忙着搞大会战,负责着其中的一个什么项目,哪儿顾得
了那么多。李淑不甘心,说,医院是啥好地方,也不怕传染上毛病?老刘说,蝎虎啥?
又不是琉璃吹的,又不是林黛玉,哪儿那么娇气?他愿去叫他去,比离家出走强吧?陈
大夫人多好,会开导人,你没看出来他这些日子变开朗了吗?
天呀天!男人哪,真是笨。变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