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下)d.h.劳伦斯-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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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某个地方,是任何地方。”他说。“一个人应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住,而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 我不需要某个固定的地方。 一旦你有了一间屋,你就完了,你巴不得离开那儿。 我在磨房那儿的房子就挺完美,可我希望它们沉到海底中去。 那固定的环境着实可怕,着实霸道,每一件家具都向你发布着命令。”
她依傍着他离开了市场。“可我们怎么办呢?”她说,“我们总得生活呀。 我的确需要我的环境美一些。 我甚至需要某种自然奇观。”
“你在房屋、家具甚至衣物中永远得不到这些。 房屋、家具和衣物,都是旧社会的产物,令人生厌。 如果你有一座都铎王朝式①的房子和漂亮的旧家具,你这不过是让过去永远
①都铎王朝(1485—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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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存在于你之上。如果你有一座波依莱特①设计的现代房屋,这是另一种永恒压迫着你。这一切都很可怕。这些都是占有,占有,威慑你,让你变得一般化。 你应该象罗丹和米开朗基罗那样,一块石头雕不完就完工。你应该让你的环境粗糙、不完美,那样你就不会被它所包容,永不受限制,身处局外,不受它的统治。“
她站在街上思索着。“那就是说咱们永远也不会有一个自己的完美住处——永远没个家?”她说。“上帝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他说。“可只有这一个世界呀。”她反驳说。他毫不在乎地摊开手。“同时,我们还要避免有自己的东西。”他说。“可我们刚买了一把椅子。”她说。“我可以对那人说我不想要了。”他说。她思忖着,脸奇怪地一抽动。“对,我们不要了。 我讨厌旧东西。”
“也讨厌新的。”他说。说完他们又往回走。又来到家具跟前。 那对年轻人依然站在那儿:女的怀孕了,那男人长着长条腿。 女人又矮又胖,但挺好看。 男人中等个儿,身材很好。 他的黑发从帽子下露出来,盖住了眉毛。
①波依莱特(1879—1943)
,法国著名时尚设计家,在1909—1914年间名声显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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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显得很清高,象受了审判的人一样。“咱们把椅子给他们吧。”厄秀拉喃喃地说,“瞧,他们正要建个家呢。”
“我不支援他们,也不唆使他们买。”他使性子说。 他挺同情那个畏畏葸葸的男人,讨厌那个泼辣、生殖力旺盛的女人。“给他们吧,”厄秀拉叫道,“这椅子对他们很合适——这儿没别的了。”
“那好吧,”伯金说,“你去说,我看着。”
厄秀拉赶紧朝那对年轻人走过去,他们正商量买一个铁盆架子,那男人象个囚犯偷偷摸摸地出神地看着,那女人在讨价还价。“我们买了一把椅子,”厄秀拉说,“可我们不要了。 你们要吗?你们要的话,我将会很高兴。”
那对年轻人回头看着她,不相信她是在跟他们说话。“你们看看好吗?”厄秀拉说,“确实很好,可是,可是——”她笑了。那两个人只是看着她,又对视一下,不知怎么办好。 那男人奇怪地躲到一边去了,似乎他能够象老鼠一样藏起来。“我们想把它送给你们,”厄秀拉解释说。 她现在有些迷惑不解,也有点怕他们。 那小伙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象安祥,而盲目的动物,简直不是个人,他是这种城市的特产,显得单纯、漂亮,又有点鬼鬼祟祟,机灵鬼儿似的。 他的眼睫毛又黑又长、倒是还漂亮,但目光茫然,忽闪忽闪地亮着。让人害怕,他的黑眉毛和其它线条勾勒得很好看。 对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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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他会是一个可怕但又十分奇妙的恋人。 那合适的裤子肯定包着两条生机勃勃的腿,他象一只黑眼睛的老鼠那样健康、沉静、光滑。厄秀拉怕他但又迷上了他,浑身不禁震颤起来。 那粗壮的女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于是厄秀拉不再注意他了。“您要这把椅子吗?”她问。那男人斜视着她,几乎是无礼地观赏她。 那女人紧张起来,样子足象个小贩儿。 她不知道厄秀拉要干什么,对她有所戒备。 伯金走过来,看到厄秀拉这副窘相和害怕的样子他恶作剧似地笑了。“怎么了?”他笑问。 他的眼皮垂着,那样子象在启发什么,又象在嘲弄人。 那男人甩甩头指着厄秀拉用一种奇特和蔼的声调说:“她要干什么?——啊?”说着他嘴角上露出一丝怪笑。伯金无精打采地看着他,眼神中不无讽刺。“送你一把椅子,上面还贴着标签呢。”他指指椅子说。那男的看看椅子。 两个男人之间充满了敌意,难以相互理解。“她为什么要把椅子给我们?”这随随便便的口气让厄秀拉感到屈辱。“我以为你会喜欢它,这是一把很漂亮的椅子。我们买下了它,又不想要了。 你没有必要非要它不可,别害怕。”伯金疲惫地笑道。那人瞟了他一眼,虽然并不友好,但还是认可了。“既然你们买了它,为什么又不要了?”女人冷冷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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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用正好,你最好看一看,别认为这里面有什么玩意儿。”
她很敬重地看着厄秀拉,但目光中不无反感。“我倒没那么想,”
伯金说,“不过,这木头太薄了一点儿。”
“告你说吧,”厄秀拉满脸喜庆地说,“我们马上要结婚,该添置点东西。 可我们现在又决定不要家具了,因为我们要出国。”
那粗壮、头发蓬乱的女人羡慕地看着厄秀拉。 她们相互欣赏着。 那小伙子站在一旁,脸上毫无表情,宽大的嘴巴紧闭着,那一敝小胡子很有性感。 他冷淡、茫然,象一个冥冥中的幽灵,一个流浪者样的幽灵。“这东西还不错,”那女子看看她男人说。男人没说话,只是笑笑,把头偏向一边表示同意。 他的目光毫无改变,仍旧黑黑的。“改变你的主意可不容易。”他声音极低地说。“只卖十个先令。”伯金说。那男人看看他,做个鬼脸,畏畏葸葸的,没有把握地说:“半英镑,是便宜。 不是在闹离婚吧?”
“我们还没结婚。”伯金说。“我们也没有呢,”那年轻女子大声说。“星期六才结呢。”
说话间她又看看那男的,露出保护的神情,既傲慢,又温柔。那男人憨憨地笑了,扭过脸去。她拥有了这个男人,可他又那么满不在乎。 他暗自感到骄傲,感到了不起。“祝你们好运气。”伯金说。“也祝你们好运气,”那女人说。 然后她又试探着问:“你们什么时候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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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金看看厄秀拉说:“这要由女士来定。 只要她准备好了,我们就去登记。”
听到这话厄秀拉迷惑不解地笑了。“不着急。”那小伙子意味深长地笑道。“到那儿去就跟要你的命一样,”那女人说。“就跟要死似的,可你都结婚这么久了。”
男人转过身去,似乎这话说中了他。“越久越好啊。”伯金说。“是这么回事,”男人羡慕地说,“好好享受,别用鞭子抽一头死驴。”
“可这驴子是在装死,就得抽它。”女人温柔又霸道地看着她的男人。“哦,这不是一回事。”他调侃道。“这椅子怎么样?”伯金问。“嗯,挺好的。”女人说。说完他们走到卖主跟前,这小伙子挺帅,但有点可怜见的,一直躲在一边。“就这样,”伯金说,“你们是带走呢还是把标签上的地址改改让他们送去?”
“哦,弗莱德可以搬。为了我们可爱的家,他会这样做的。”
“好好使用我,”弗莱德笑着从卖主手中接过椅子。 他的动作很雅观,可有点畏葸。“这给妈妈坐很舒服,”他说,“就是缺少一个椅垫儿。”
“你不觉得它很漂亮吗?”厄秀拉问。“当然漂亮。”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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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在里面坐一坐,你就会希望留下它。”小伙子说。厄秀拉立时坐在椅子中。“实在舒服,”她说,“可是太硬了点儿,你来试试。”她让小伙子坐进去。 可小伙子却露出尴尬相,转过身,明亮的目光奇怪地打量着她,象一只活泼的老鼠。“别惯坏了他,”女人说,“他坐不惯扶手椅。”
“只想把腿翘起来。”
四个人要分手了。 女人向他们表示感谢。“谢谢你们,这椅子我们会一直用下去。”
“当装饰品。”小伙子说。“再见——再见了。”厄秀拉和伯金说。“祝你交好运。”小伙子避开伯金的目光把脸转过去说。两对儿人分手了。 厄秀拉挽着伯金走了一段路又回过头去看那一对儿,只见小伙子正伴着那圆滚滚、很洒脱的女人走着,他的裤角嘟噜着,由于扛着椅子,他走起路来显得很不自然,椅子的四只细腿几乎挨上了花岗石便道。 可他象机敏活泼的小老鼠,毫不气馁。 他身上有一种潜在的美,当然这样子有点让人生厌。“他们多么怪啊!”厄秀拉说。“他们是人的后代,”他说,“他们令我想起了基督的话‘温顺者将继承世界。’”
“可他们并不是这样的人。”厄秀拉说。他们等电车到了就上去了。 厄秀拉坐在上层,望着窗外的城市。 黄昏的暮色开始弥漫,笼罩着参差的房屋。“他们会继承这个世界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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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他们。”
“那我们怎么办?”她问,“我们跟他们不同,对吗?我们不是软弱的人。”
“不是。 我们得在他们的夹缝中生存。”
“太可怕了!”厄秀拉叫道,“我不想在夹缝中生存。”
“别急,”他说,“他们是人的后代,他们最喜欢市场和街角。 这样就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是整个世界。”她说。“噢,不,只是一些空间。”
电车爬上了山,这里一片片的房屋灰蒙蒙的,看上去就象地狱中的幻景,冷冰冰、有棱有角。 他们坐在车中看着这一切。远方的夕阳象一团红红的怒火。一切都是那么冰冷,渺小,拥挤,象世界末日的图景。“我才不在乎景致如何呢,”厄秀拉说。 她看着这令人不快的景象道:“这跟我没关系。”
“是无所谓,”
他拉着她的手说,“你尽可以不去看就是了。走你的路好了。 我自己的世界里正是阳光明媚,无比宽广——”
“对,我的爱人,就是!”她叫着搂紧了他,害得其他乘客直瞪他们二人。“我们将在地球上恣意游荡,”他说,“我们会看到比这远得多的世界。”
他们沉默了好久。 她沉思着的时候,脸象金子一样在闪光。“我不想继承这个世界,”她说,“我不想继承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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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紧了她的手。“我也不想,我倒想被剥夺继承权。”
她攥紧了他的手指头。“咱们什么都不在乎。”她说。他稳稳地坐着笑了。“咱们结婚,跟这一切都断绝关系。”她补充说。他又笑了。“这是摆脱一切的一种办法,”她说,“那就是结婚。”
“这也是接受整个世界的一种办法。”他补充说。“另一个世界。”她快活地说。“或许那儿有杰拉德和戈珍——”他说。“有就有呗,”她说,“咱们烦恼是没好处的。 我们无法改变他们,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