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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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出重重叠叠的幻象来。灯光一律是琥珀色的,映得整间酒馆浴在濛濛夕雾中一般。东面靠着壁镜是一条长吧台,台沿包着殷红的漆皮,台面打着派利斯。吧台有十二张独脚旋转圆凳。坐到圆凳上,可以面对着壁镜中的影子对饮。吧台后面的案架上,摆满了各式酒瓶,从红牌威士忌到台湾啤酒,从三星白兰地到五加皮。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双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红漆皮的,座背高耸。大型圆桌只有一张,在酒馆的角,坐得下十个人,是让人订座请客的。在进门处,右手有一个圆台,台上摆着一架电子琴,琴上搁着一只麦克风,让客人兴来唱歌。地下室没有窗户,经常得开冷气,调节里面的空气。安乐乡,开张的前几天,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把我们集中起来,扎实训练了一番,把开酒店的规矩全部传授给我们,而且每个人都分派了职务。小玉跟我分配到酒吧企台,当酒保。小玉嘴巴巧,善应对。坐吧台的客人,由他招呼笼络。我在一旁,负责配酒。师傅说,消夜小菜,赚头有限,要紧还是在酒上头,一本万利,所以我们两人的责任,最是重大。“站到吧台后头,就由不得你们耍性格了!”师傅训戒我们道,“少爷架子趁早给我收起来。客人三教九流,喝了几杯,嘴里大荤大素也是有的。你们只管装聋作哑,笑脸相迎就是了。客人进来,咱们只认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论!”师傅把各种酒排在吧台上,指点我们:“本地酒,价钱定死了,无啥作为。洋酒可就有讲究了!四十块一杯,却有几种卖法。”他拿出一瓶红牌威士忌,酒杯里搁了冰块,倒入一点儿酒,羼上苏打水,示范给我们看。“酒少了,客人不乐意;酒多了,咱们赔不起。你们走着瞧吧。客人好讲话,就多羼些苏打冰块,碰着难缠的,就老老实实,给够量。客人一高兴,买杯酒送给你们,也是有的。咱们这行有个规矩,酒保当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送酒,你们暗地里斟上汽水就是了。至于酒钱,也有个行情:四六拆账。你们拿六成,酒馆拿四成。你们不吃亏,老板也赚钱,皆大欢喜。”分派下来,吴敏托盘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杂,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洗厕所,一任包办。阿雄仔也有了职位,守门站岗,送往迎来。阿雄仔门口一站,巨灵门神一般,对一些前来滋事的小流氓,有阻吓之效。师傅又商得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个三厨叫小马的暂借过来,掌橱做夜宵。夜宵酒菜,我们只列四味:卤肫肝、鸭翅膀、白切肚、五香牛肉,聊备一格。职务派定,我们都很兴奋,恨不得安乐乡早日开张,我们好穿上杏黄色胸口绣红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老鼠闷闷不乐,一双小眼睛斜瞅着我们师傅抱怨道:“师傅,怎么拖地板、扫厕所这些臭事都轮到我一个人头上来呢?酒保我也会当呀——”他还没说完,早就挨师傅啐了一口。“你们听听!凭他这副贼脸嘴也想上台盘呢,客人看见没的隔夜酒饭也要呕出来。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厕所打扫干净,我要闻到尿臊,就拿乃沙水来灌你!小玉、阿青、吴敏——你们都仔细听着:酒杯、碗碟,打碎一只,薪水照扣。上班时间,偷懒、开小差、浑水摸鱼,一概不准。头一次警告,连犯三次,休怪我师傅无情,一律扫地出门!都听见了?”“听见啦!”我们几人齐声应道。八月十五中秋节,安乐乡终于开幕了。早上已经有花店送花篮来,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送来的那只最大,有六尺高,几百朵艳红的玫瑰花扎成了一扇大大的孔雀开屏,红缎飘带上却题着一副对联:莲花池头风雨骤安乐乡中日月长茂昌西服店的赖老板,天行拍卖行的吴老头,都送了贺礼。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送来的是本行货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卢司务亲自下厨炮制的,由小马送过来,装在两只大台盒里。六点钟,我们都已准备停当,开上了冷气,琥珀色的灯光,从两面壁镜反射出来,映得整间地下室,金雾茫茫的一片。我们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色的杏黄制服,每个人的胸口绣上了“安乐乡”三个红字。领子上还系着一只红领花。小玉的头发长出了寸把长,一顺溜覆在额上,一双吊梢桃花眼,笑眯眯的,更加俏皮了,站在吧台后面,俨然小酒保的模样。阿雄仔最神气,他笔直立在大门口,满面严肃,像座守门神。老鼠和吴敏一直跑出跑进,师傅不停的指挥着他们两人,搬西搬东,忙个不停。师傅也换上了一套崭新深黑色奥龙西装——是茂昌的赖老板送的,西装做得很贴身,圆球似的肚子屁股包裹得前翘后挺,里面穿了一件淡得棱角分明的白衬衫,领上也系了一只大红蝴蝶结,把个肉嘟嘟的双下巴,挤得吊了下来。尽管冷气森森,师傅胖脸上的汗珠子,仍旧不停的滚,手中那柄扇子,扇得唰唰响。八时正,安乐乡的两扇自动门豁地张开,公园里的那一群鸟儿,一只只抖擞擞地都飞扑了进来,不一会儿,我们这个新窝巢,黑鸦鸦都浮满了人头,我们圈内知名的人物,差不多全体到齐。突兀兀立在人堆中,最抢眼的,当然是华国宝了。华国宝近来愈更骚包,因为盛公果然看中了“这块料”,在万年青的新片子《情与欲》让他当上第二男主角,因为《灵与肉》在台湾、香港及星马上演都大卖座,盛公大赶紧抢拍这个续集。华国宝穿了一袭蓝汪汪亮个长袖衬衫,袖口却翻卷起来,左腕上松松的绾着一串宽边银手链,胸口的几粒钮扣故意松开着,肌肉波伏的胸膛上,悬着一枚鸽卵大的玛瑙垂饰;他穿了一条雪白的喇叭裤,裤腰却扎得紧紧的,系着一根猩红的宽皮带。华国宝的头昂得更高了,旁若无人,如似一只踌躇满志,飞行灿烂的孔雀一般。阳峰仍旧戴着他那顶遮掩残秃的巴黎帽,坐在酒吧台最边的一个座位上,远远的望着华国宝,早衰的脸上,更加无奈了。花仔率领着三水街的一群小么儿拉拉扯扯便挤到了电子琴的旁边,争着点曲,要琴师弹奏。“《日日春》,”一个叫道。“《情难守》,”另一个叫道。“《阮不知啦》!《阮不知啦》!”又另一个喊道。琴师杨三郎在日据时代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写过几首曲子,让酒女们唱得红遍台北。杨三郎的眼睛已经半盲了,晚上也戴着一副黑眼镜,僵木的脸上一径漾着一抹茫然的笑容。他调整了配音,头一昂,悠扬的电子琴声,在嗡嗡嘤嘤的人声笑语中,猛然奋起。于是坐在第一桌的那四个正在服役的充员兵,更提高了声音。其中有一个,正津津乐道,在讲他班上的一个老班长,把他灌醉了勾引他的趣事。四个充员兵都剃着短短的小平头,脸上晒得赤红,有一个还穿着制服,大概从外地赶回台北,一下了车就直奔前来,还来不及回家更换。隔壁一桌是大学生,两个是社会系的,他们说:有一天,他们两人要合写一本社会调查:《新公园青春鸟的迁徙习性》。几个大学生今晚到安乐乡来替他们的朋友饯行,他们都举起了啤酒杯,预祝今年毕业的马来西亚侨生一帆风顺,侨生马上要返回槟榔屿了。台湾的一切,使他依依不舍。在台湾他度过了四年热情而又叫人心碎的日子。侨生苦想山地歌手曹族美男子蓝若水的故事,是我们圈子里,常常提起的佳话。都来了:西门町的老板跟小伙计。心脏科的名医跟军法官。艺术大师坐在一角,闷闷不乐。铁牛那张画,始终没有来得及完成。铁牛送到了火烧岛,大师的灵感也跟着烧成了灰烬一把。到哪儿再去寻找像铁牛那样原始、那样野性、那样令人血脉贲张的纯男性模特儿?大师惋惜道。另外的一角,坐着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也在闷闷不乐。他嘴角上的那一道沟纹更加深了,好像脸上印了一道黑色的裂痕一般。光武新村的张先生居然也来了,他闷闷不乐。有两种传说。一种是他把小精怪萧勤快赶了出去,因为嫌他手脚不干净,偷了张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机出去卖。还有一种说法是小精怪把张先生甩掉了,因为小精怪搭上了一个德国商人,给介绍到香港德航去做事去了。总而言之,张先生又挂了单,一个人在忿忿的喝着闷酒。聚宝盆的卢司务兴致最高昂,挺着一个水桶大的肚皮,在人堆里奋力寻找他的耗子精。整个安乐乡挤得连转身都困难了。两边的壁镜,互相辉映,把人影照得加倍又加倍,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晃动交插好像一群在夕阳影中兴奋得蹦跳的企鹅一般。万年青的董事长盛公终于光临了,可是却给摒挤在门外,无法进来。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见到了,赶紧拨开一条路,迎了过去,半拥半推,将盛公护送到酒吧台前,一叠声喝令小玉道:“白兰地、三个五,快点送上来!”又转头向盛公道:“盛公,盼了你一晚,生怕你老人家不肯赏光呢!”“杨胖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就是天上下雹子也要来的!”盛公笑道,“我今晚有个应酬,在五福楼给绊住了。我还是装肚子痛,逃席的呢。”盛公穿了一件绛红底起大白团花的夏威夷衫,乳白裤子,镂空白皮鞋,头上仅存的三绺毛发,仍旧抹了油,梳得井井有条,贴在顶上。“盛公今晚很美丽呀!”小玉笑吟吟的称赞道。他奉上一杯白兰地,又替盛公点上一枝三个五。“你们听听!吃老头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皱成了一团。“盛公的豆腐是‘营养豆腐’,吃了延年益寿呀!”小玉笑道。盛公乐呵呵,眼泪水都笑了出来,跟我们师傅杨教头说道:“有这个小淘气在这里,你们安乐乡还怕不生意兴隆么?”说着却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掷给小玉道:“好孩子,好好做,做发了,好处多的是!”小玉接过钱,笑道:“盛公天天晚上来赏光,咱们的好处就多了。”“杨胖子,”盛公眯觑着眼睛,点头说道:“总算偿了你的心愿,当年‘桃源春’的盛况,今晚果然又恢复了!”师傅双手一拱,就朝盛公拜了下去。“都是托你老的宏福!”师傅替盛公拿了烟酒,在前面开路,不停的嚷着借光,把盛公护送到了圆桌那边去,圆桌早坐满了一群少年家,华国宝也在那里等候着了。盛公一过去,少年家都倏地立起了身来,抢着让位。所说《情与欲》里还有两个男配角没有找定,那些少年家都暗暗在做明星梦,想在盛公面前表现一番,或许捞到一个角色。小玉把盛公的两百块赏钱塞进了胸袋里,赵无常却轻飘飘脚不沾地似的倚到了吧台边,一双眼睛朝小玉上下一掠,冷笑道:“嚄,挂牌了!不知道卫生局检查合格了没有?有没有发正式牌照?”赵无常照旧一身的黑,一张瘦长的马脸,粉刷过一般,垩白的,一张口便露出了两排焦黄的烟屎牙来。“咱们还得去检查检查,”小玉笑嘻嘻回嘴道,“有些‘老妓无毒’,早就免疫了呢!”说着却将一盅啤酒往赵无常面前一推,推得杯里的酒液来回浪荡,直昌白泡。“拿去灌吧,这杯白送,今晚由咱们安乐乡来倒贴!”小玉也不等赵无常答话,径自走到吧台的另一端,从我手中把一杯红牌威士忌接了过去,搁在心脏科名医史医生的面前。“史医生,我有病。”小玉说道。“你有什么病,小家伙?”史医生猛吸了两下烟斗,颇感兴味的问道,“明天到我诊所来,我来替你全身检查。”史医生常